卷三 革命孤独(3)(第6/7页)
我不在意政党政治,就我所相信的安那其信仰而言,安那其永远不会存在於权力之中,永远是在一个边缘、弱势的对抗角色。就像施明德,在那个年代曾经一度被喻為「廖添丁」一样的人物。廖添丁也没有做过什麼事,不过是劫富济贫,可是民间会觉得这个人真的可爱,因為他用了一种顽皮的方法去对抗统治者这座巨大的机器。
巨大政治机器的角色在任何时代都不会改变,可是谁会是下一个廖添丁?或者,大家以為像廖添丁的角色是可以不存在了吗?
我不在意政党政治,我在意的是在家庭、在学校、在社会、在政治中,那个克鲁泡特金自称的「反叛者」角色,还在不在?
反叛者不会是政党裡、家庭裡、学校裡、社会裡那个「听话的人」,而是一个让你恨得牙痒痒的人,他扮演的是平衡的角色和力量。有的
社会认為反叛者是急欲除之而后快;有的社会则是把反叛者视為「你」和「我」互动所形成的推力,我想,后者是比前者可爱多了。
同时,反叛者也不应该是被当政者所讚扬,或者说「收买」、「收编」的。《水滸传》裡一百零八条好汉都是因為各种遭遇而了解到自己与政权之间绝对对立的关系最后被逼上梁山。可是,在小说最后作者留下一个很有趣的谜:到底宋江有没有接受招安?
有人认為宋江接受招安,成為政府的正规军,也有人认為他继续在梁山上替天行道;这两种结局使得一百零八条好汉的角色定位有了分际。
安那其主义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梁山泊,你自己知道内心裡那个反叛者的角色,永远不被收买,永远不被收编。
难道学运到此為止?
学运曇花一现,但是社会裡性别的问题、阶级的问题以及其他社会问题,都还需要有更多反叛者促使其觉醒,為什麼不再有学运了?难道学运到此為止?下一个觉悟的学生会是谁?
如果我要动笔写一本现代《史记》,我将要记录谁?是荆軻,荆軻在哪裡?是项羽,项羽在哪裡?是卓文君,卓文君在哪裡?我该如何书写这些决绝者在革命时刻的孤独感?
「革命」这个字义长期以来与「政治」划上等号,但我相信它应该有一个更大的意义,就是如克鲁泡特金所说的「反叛者」,是对自我生活保持一种不满足的状态进而背叛,并维持背叛於一个绝对的高度。
所有的政权,不论是如何起家,最终都会害怕革命。可是厉害的政权甚至连革命都可以「玩」,全世界大概没有人玩革命比得上毛泽东,他可以把革命变成一部戏:戴上红臂章(不要小看这个象徵性的动作,代表了毛泽东也是红卫兵的一员)支持坐在天安门前的学生,并且说了一句全世界执政者都不敢说的话:「造反有理」,因為他这麼一讲,没有人想到他就是要被造反的对象,所以全部的人都被反了,除了他。这是极高明的招数,只能等歷史去算这一笔帐。
革命会被篡夺,革命会被偽装,革命会被玩弄於股掌之中,所以对真正的革命者是更大的考验:要在什麼样的环境裡去保有革命的薪火相传,才能把孤独心念传递?
我真的觉得革命并不理性,是一种激情。而古今中外的革命者,都是诗人,他们用血泪写诗,他们用生命写诗,他们所留下的不只是文字语言的美好,更多是生命华贵的形式。
而对台湾的学运,我总有一种矛盾的情绪,既高兴它很快的成功了,又难过学运成功得太快,人性裡最高贵的情操不足歷练,人性的丰富性也来不及被提高,是一种悵然若失的感觉吧!
每每在电视上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在国会议堂中发言,我就会
想起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光釆,想起他们谈起理想时热泪盈眶的表情‥‥我只能说,是不是有一个生命在他们心裡消失了?在短短几年之中,他们忘了自己曾经相信过的那个巨大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