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革命孤独(3)(第5/7页)
八一年我在美国见到丁玲,曾经亲口问他这件事,她矢口否认。不论传闻真假,革命者之间的感情原本就是世俗之人难以理解的。
胡也频后来被国民党槍杀,丁玲被安排化装成一名农妇连夜送到延安,蔡元培和瞿秋白都是保护她北上的关键人物。后来在剿匪时期,瞿秋白因為领导无力在福建被抓,关在长汀监狱,这时候他写了一本很重要的作品,后来在八○年代由香港明报登出,叫做《多餘的话》,这是他临终前的作品。
现在谈瞿秋白很少人知道,在台湾他是一个共產党,在大陆他则被当作共產党的叛徒,就是因為他写了《多餘的话》。在《多餘的话》裡,他谈到自己根本不适合作為共產党,更不适合当一名领袖,他无法拋弃内心对唯美的追求。有兴趣的朋友,可以阅读《饿乡纪程》和《多餘的话》这两本书,就能看到瞿秋白从坚定的信仰到信仰的幻灭,竟有这麼大的落差。我想,如瞿秋白一样的人,将来都会是新《史记》裡的重要角色,他们都是矛盾人性的组合,在整个时代的变迁中,其丰富的性格是最值得书写的。
瞿秋白最后要槍决时,行刑者要求他转身,他说:「不必。」就面对着槍口,唱着自己翻译的〈国际歌〉结束生命。他留下一首诗:「夕陽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同。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一个共產党领袖最后写出来的绝命诗,根本就是一个高僧的句子。
从谭嗣同到瞿秋白,他们都是失败的革命者,后面继承的人或许成功了,但就像《史记》裡的刘邦,成功的人不会可爱,可爱的一定是这些失败的孤独的人。
文学有时候会看到一些边缘的东西,不一定是在当代论断。包皮括
我自己在写〈安那其的头发〉这篇小说时,我一直在想着从清末民初到现代学运革命者之间纠缠与复杂的关系。
如果还有文学‥‥
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美丽岛事件?我当时从垦丁到高雄,正好遇到这个事件,捲入事件的人有很多是认识的朋友,包皮括小说家王拓。王拓的父亲和哥哥都是渔民,相继丧生海上,他在小说裡写八斗子家族的故事,却在那个年代被套上「鼓吹阶级革命」的罪名受到挞伐。我刚从法国回来,天真烂漫,就写了一篇序支持他,因此被大学解聘。这事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过癮--我為自己相信的东西,做了一个无怨无悔的选择。
王拓是当时的受压迫者、失败者,原本怀抱一个苦闷的梦想,為渔民的悲苦发声,使人相信文学应该要涉足生命的领域,但是今日的文学,如果还有文学,它的触手应该伸向何方?
前阵子,我打开电视看到两个人,一个是王拓,一个是诗人詹澈。詹澈在台东农会,是二○○二年农渔民大游行的总干事,我在编《雄狮美术》「乡土文学」时认识他,向他邀稿,当时在服兵役的他每次放假就会穿个军装跑到雄狮的办公室来找我,我们会一起谈他写的诗。后来他娶了女工叶香,回到台东从事基层的农工运动。在电视新闻裡,我看到王拓和詹澈同时出现,前者代表执政党,后者是民间的声音。看到这个画面,我有一种好深好深的感触,他们都是我非常好
的朋友,可是目前他们代表的其实是两种对立的角色。
这个社会当然需要不同的角色,也必须要有「务实」的人,可是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两个人的对比立刻反映了角色的荒谬性。
二○○二年的选举,我看到选前宣布退选的施明德,想到在美丽岛事件发生时,我天天急着看报就想知道他有没有被抓到?他一直在逃,就像一个小孩子与一个巨大机器的对抗,他的逃亡变成我的一种期待,我好希望他不要被抓。我想如果我要写新《史记》,我该如何定位这一号人物?他究竟是一个荒谬的过气人物,沾带着一个被人嘲笑的梦想,还是代表一个巨大梦想破灭后孤独的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