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第4/13页)
“别这样。”
“好吧。我不说了。我并不想伤害你。”
“现在稍微有些迟了。”
“那好。我就来继续伤害你。这样有趣多了。唯一一件我真正想和你一起做的事,现在我没本事做了。”
“不,这话不对。你喜欢做的事很多,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和你一起做过。”
“哦,看在基督的分上别再吹牛了,行么?”
他望着她,看见她哭了起来。
“听我说,”他说,“你觉得我这样做很开心么?我不知道自己干吗要这样。想来,这可能是为了求生而杀伐吧。我们刚开始聊时我还是好好的。我并不是故意要开这样一个头,这会儿我疯疯癫癫像个大傻瓜一样,对你能多残忍就多残忍。我说过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亲爱的。我爱你,真的。你知道我爱你。我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那一套他赖以为生的说惯了的谎话顺嘴就溜了出来。
“你对我挺好的。”
“你这个贱女人,”他说,“你这个有钱的贱女人。那是诗。现在我满肚子都是诗。腐烂和诗。腐烂的诗。”
“别说了,哈里,你干吗现在非得变得跟个魔鬼似的?”
“我不愿留下任何东西,”男人说,“我不愿身后留下任何东西。”
已是黄昏时分,刚才他睡着了。太阳沉到了山后边,整片平原上纵贯着一道阴影。营地附近有些小动物们在觅食,它们的头很快地一起一落,尾巴不断地摇来摇去。他望着它们,这会儿它们跟那片灌木丛保持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那些大鸟已经不再待在地面上干等,它们全都沉甸甸地栖在一棵大树上。它们的数目又增加了不少。他的贴身男仆坐在床边。
“太太去打猎了,”男仆说,“先生有什么需要么?”
“没有。”
她去猎杀动物了,弄点肉回来。她知道他喜欢看着她狩猎,所以她跑到很远的地方去,那样就不会惊扰到他目力所能及的这一小片旷野。她总是那么体贴人,他心想。凡是她懂得的事情,在书上读到过或听人说过的事情,她都考虑得很周到。
并不是她的错。来到她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完蛋了。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知道你说出来的话并非真心实意,只是出于习惯,为了让人听了舒服呢?自从他说话不再当真以后,较之于过去说实诚话,他的谎话更能骗得女人的欢心了。
他撒谎并不全是因为没有真话可说。他曾经拥有过自己的生活,但它已经结束,然后,他又继续活下去,但交往的人不同了,钱多了,待的是以前那些地方里最好的,还多了几处新地方。
不去想,那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你有一副好内脏,身体没有那样子垮掉,他们大多数人都是那样垮掉的;你抱定一种态度:既然已经干不了从前常做的工作了,那就不去管它。可是在你的内心里,你对自己说,你要写这些人,写这些非常有钱的人;你对自己说,你其实同他们并不是一类人,而只是他们的国度里的一个窥视者;你对自己说,你会离开这个国度,写这个国度,而且将是仅此一回,由一个了解自己在写什么的人来写这个国度。但是他永远不会写了,因为日复一日,他不写作,生活安逸舒适,做着自己所蔑视的那种人,才华磨钝了,工作的意志变软弱了,于是,他终于彻底不工作了。在他不工作的时候,他现在交往的那些人全都感到舒服许多。非洲曾是他在一生中的黄金岁月里最让他感到快乐的地方,所以他跑了出来,想从这儿重新开始。这次狩猎旅行,他们是以最低限度的舒适为准来安排的。没有艰苦可言,但也不算奢华。他曾经以为,这样一来,他就能重新训练,回到良好的状态。他以为这样能在某种程度上除去一些心灵上的脂肪,类似于拳击手去山里面干活和训练,去消耗掉身体里的脂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