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10页)
唐占魁从田上回来了,放下锄头,就去揭开水缸盖,舀了一瓢水喝了,然後又舀了一瓢,含在嘴里喷在手上,两只手互相搓著。
他女人就告诉他刘荃跌到河里去的事,他只是随口答应著,仿佛并没有听见,只管慢慢的搓洗著两只手。洗完了就在他身上那件白布背心上揩擦著,背心上擦上一条条的黄泥痕子。
他女人也就沉默下来了。刘荃站在灶前烤火,不安地挪动著他的脚。橡胶鞋里汪著的水嗤咕一响。
唐占魁从那土墙上凹进去的一个窟窿里取出他的旱烟袋,伸到灶眼里点著了,抱过一张板凳,坐下来抽烟,身体向前伛偻著,直著一双眼睛,仿佛非常疲倦似的。
今天他和他女人有过一番争论。因为这两天村子里空气很紧张,谣言非常多,许多富农中农纷纷的都去献地。唐占魁的女人也恐慌起来,劝他把地献出一半。他只是不作声。
“有什麽办法,赶上这个时世,”他女人说:“你心疼我难道不心疼,地是一亩一亩置的,倒要整大块的拿出去——”说著,不由得哭了起来。
她又说:“唉,不是我说你,真是何苦阿!一辈子舍不得吃,就想买地。去年春上为买耿家那块地,还拉上那么个大窟窿,欠上二百斤粮食到现在也没还!”
她一面数落著,拿出他们收著地契的那只木头盒子,又伤心起来,说:“早先那时候,这些地契就拿一块破布包著。后来买的多了,拿张桑皮纸包著,再包上个小包袱。后来你做了这么个匣子,我就说:“算了,咱又不是什么财主人家,红木匣子装著地契。”都是这匣子防的,不是我说!”
他只是坐在那里不开口。她再逼著他到合作社去献地,他站起身来,拿起锄头来扛在肩膀上,就下地去了。
这时候天黑了,他回来了。他女人心里想著,趁著刘荃在这里,应当设法向刘荃打听打听消息。因此在一阵沉默之后,她就开口向她丈夫说:“唉,这两天村子上的话是真多,也不知信谁的好。我说二妞他爹,你也不用发愁,反正没咱们的事,咱们苦了这半辈子,就算落下这几亩地,也还没吃三天饱饭哪,哪儿就斗到咱们身上?”她嘴里和她丈夫说著,却把眼睛望著刘荃。
刘荃背著身子站在那里烤火,并没有接这个碴。
那女人又向她丈夫说:“刘同志不是跟你说过吗,叫你放心,没咱们的事。”
她本来想他们夫妇俩一递一声的谈讲著,好引著刘荃说话,但是唐占魁是个实心眼子的人,根本就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向他使眼色,他也没有看见。他只是默默的坐在那里吸烟。她自己说上一阵子,始终没有人答碴,只好不言语了。
这时候二妞洗完了衣服回来了。唐占魁的女人一面揉著面粉,就又把刘荃失足落水的事当作一件新闻告诉她。二妞听了,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同时就向刘荃看了一眼。刘荃心里正是苦闷得厉害,但是看她这样笑嘻嘻的向他望了过来,也只好勉强报之以微笑,两人的眼光遇到一起,二妞大约觉得他们共同保守著一项秘密,她把脸别了过去,倒越发忍不住嗤嗤的笑了起来。
“笑什麽?”唐占魁伛偻著坐在那里抽烟,猛然抬起头来大声问。
刘荃看见他瞪著眼向二妞望著,倒不由得有点著急起来。
“没什么。”她更加笑不可仰。
“傻孩子,”他皱著眉抡起旱烟袋来,用烟袋锅在她头上卜的敲了一下。
二妞偎在他身边,把头抵在他肩膀上,用力揉搓著。她今天仿佛特别高兴,对於她父亲也突然像是爱恋得无法可想。
“这麽大的人了,也不怕人家笑话。越大越傻了!”唐占魁咕噜著说,一面抚摩著她的头发,同时无缘无故的却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