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10页)

他这样想著,心里有点惘惘的,顺著脚走著。不知不觉的就绕了一条远路回去,仿佛多挨一刻也是好的。沿著这条路走过去,远远的就看见那边一个小河沟,沟边生著高高的一棵金色的柳树,夕阳正照在那枯黄的柳枝上。这两天已经不听见蝉声了。

那小河沟上搭著一块石板桥,有人蹲在石板上洗衣服。刘荃起初也没注意,走到近前方才觉得那紫花布衫裤有点眼熟,一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二妞。他不由得呆住了,但是脚底下一直不停的缓缓往前走著,倒已经走到河沟旁边。

二妞正低著头拿著根棒槌舂著衣裳,时而抬起一只肩膀来擦一擦脸上溅的水沫。她那紫花布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那金黄色的圆圆的手臂。刘荃站在水边,离她没有几步远,但是没有朝她那边看去,只望著那沟里的水,那混浊的水夹著草屑,流得很急,又夹著一缕缕厚腻的黄泥,就像鸡蛋清里的一缕缕蛋黄一样。

这水虽然黄浊,究竟人影子倒映在里面映得出的。二妞早就在水里看见了他的影子,故意装作不知道,看他是不是和她打招呼。没想到他老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起初觉得诧异,渐渐的也不知道怎麽,脸上一阵阵的红晕起来,手里仍旧一下一上的舂著衣裳,也有点心不在焉的。

她突然嗳呀了一声,那棒槌一下子滑到水里去,的溜溜转著,顺著水流走了。她只管望着它发呆,但是她这样嗳呀一声叫了出来,倒把刘荃惊醒了。他立刻跨到水里去,急急的走了两步,俯身去捞。这水虽然很浅,水势却很湍急,他的动作又太急遽,身体一连摇晃了几下,几乎栽了下去。但是总算把那根棒槌捞了回来。

二妞在石板桥上已经立起身来,站在那里一声不响。等到他上了岸,看他裤脚上的水像牵线似的往下流著,她呵哟了一声,直说:“你瞧,你瞧,”她自己手里捧著一团湿衣服,那衣服上的水也是牵线似的往下流,正淋在脚背上,她却没有觉得。

“不要紧的,没关系。”他把棒槌递给她,一面自己弯下腰去拧绞裤脚上的水。湿透了的裤子已经变成了深灰色。

“这怎麽办,”二妞皱著眉说。她也像一切北方乡村里的人,对於雨与水因为生疏,总仿佛怀著一种恐惧。衣服弄湿了似乎是很严重的事。“又没的换,那一套我刚洗了。”

“没关系,没关系,一会儿就乾了。”他向她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这一次他倒是走得很快,一半也是因为那潮湿的裤子冰凉的裹在腿上,非常不舒服。太阳下山了,一阵阵的风吹到湿衣服上,很有几分寒意。而且脚上那双橡胶鞋,糊上厚厚的一层淤泥,在地上一走一软,就像云里雾里似的,很不对劲。

进了圩子,在那小巷里遇见两个工作队员,是他的同学。

“你怎麽回事?”他们吃惊的问:“掉了河里去了?”

他含糊的笑著点了点头,假使据实告诉他们,说是帮著一个村子里的姑娘捞棒槌,一定要被他们大大的取笑一番。

“怎麽会掉了河里的?”

“一个不小心栽了下去,幸亏水浅。”他随口回答著。

“真是笑话,人家地主没投河,你这土改工作队员倒投了河!”

大家笑了一会,各自走散了。

他回到唐家,唐占魁的女人一看见了他,也是惊异的问:“怎么了?”

他很可以告诉她实话,但是他一直有这感觉,觉得她对於这女儿防范得很厉害,只要是个穿制服的人,一走近她女儿,她就惊慌起来。当时他也没有仔细思索,就随口答了一句,说是在河边上没站稳,滑到水里去了。

“嗳呀,没摔著吧?”她说:“快到灶跟前烤烤,湿衣裳穿著要生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