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10页)
几个雇工都有点怯寒,内中只有一个冯天佑比较胆子大些,敢说话。
“唐占魁倒是……待人还厚道,”他迟疑的说:“同志们面前,咱不敢瞎扯,咱有一句说一句。替他家干活,他们自己吃什么,咱也吃什么,给起工钱也爽快。”
“你别这么傻,自己给人家剥削了去都不知道,还拿人家当好人,”李向前说:“你不想想,他不剥削穷人,他哪儿来的那些地?”
“那是他们一家子齐心,这几十年来都是不分男女,大人孩子都下地干活,甚至他爹在世的时候,七十多岁还下地去。”
“你别这么死心眼儿,胳膊肘子朝外弯,不帮著自己穷哥儿们,倒去护著那些骑在穷人头上的人。”
“不是这麽说,李同志。人不能没长心,老唐对咱不能算坏,那年咱死了爹,自己家里叔公叔婆都不肯帮忙,还是他借的钱买的棺材。”
“原来是这样,”张励岔进来说:“他这麽一点小恩就买住你的心了!”
“别这么傻了,”李向前说:“这一点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你真跟他算起账来,他的地怕不要分一半给你!”
冯天佑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活动起来。
李向前早已看出他脸色动了一动,就又钉上一句:“你仔细想想吧,冯天佑。不要这样死脑筋,死不肯翻身!”
“你翻身就在今天哪!”张励拍著地的肩膀说。
“现在的天下都是穷人的天下,人穷就大三辈,”李向前说:“你尽管去跟他闹,他欠你的工钱你去跟他要回来。放心,有政府给你撑腰,”
冯天佑只管低著头不作声,同来的两个佣工却嗫嚅著,断断续续的说起话来,说唐占魁少算了工钱给他们。
“你听听,你听听!”李向前对冯天佑说:“人家都说出来了,只有你一个人护著他,甘心做他的狗腿子。”
“准是给他收买了,”张励随即追问:“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的事!谁要是拿了他什么,左手拿的烂掉左手,右手拿的烂掉右手。”
“那你怎么不说实话?”
磨了半天,最後冯天佑也期期艾文的说,唐占魁借给他的钱,是阎王债,利上滚利,后来几年替他挑水、垫土、修渠、碾麦子,碾黍棒,统统都是白做的。
刘荃在旁边看著,心里像火烧的一样,给张励连递了两张条子,张励约略看了一通之后就揉成一团,往裤袋里一塞,并没有什么表示。刘荃自己心里想著,他是住在唐占魁家里,也许倒不能不避一点嫌疑,要不然,甚至於会有人说他也是被收买了。但是後来实在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张同志,我认为用这种方式发动群众,并不能鼓励群众说实话。”
“你这话是什麽意思?”张励冷静的望著他说:“我们一天到晚说发动老百姓,老百姓真的起来了,难道我们又给他浇冷水?”
刘荃顿了一顿,正要再开口说话,张励又厉声剪断了他:“刘荃同志,你这阶级路线走错了,你自己先去反省一下,你这问题我们过一天再讨论。”
他这两句话分明含有一种恫吓的意味。刘荃默然了,其馀的工作队员看了他的榜样,更加谁也不敢作声。
那天散了会出来,黄绢就赶上来轻轻向刘荃说:“实在太不民主了!”
刘荃起初沉默著,没有说什么,然後他突然愤激的向她说:“你看今天这情形,谁要是有一句异议,简直就是地主的狗腿子!”
“算,算,别说了!”另一个队员走过他们身边,低低说了一声:“让人家听见了,又要说我们‘开小会’。”
黄绢也就悄悄的走开了。
刘荃缓缓的走著,一个人落在後面。他有点怕回家去,他不愿意看见唐占魁家里的人。看见他们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透露一点消息,自己觉得实在太虚伪。但是更不能告诉他们什么。那不但违反纪律的事,而且犯了最严重的‘破坏土改’的罪名,有被处死刑的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完全与事无补。他们无处可逃,也逃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