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三(第14/18页)
那段时间我整日泡在酒里,所以没用过安眠药。不过失眠是我的老毛病了,所以我对大多数安眠药都了如指掌。这一小盒的量足以致死。虽然盒子上的封条还没有撕掉,但她保不准将来哪一天有这个想法,况且还把标签抠掉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可怜的良子啊,她因为不认识标签上的字母,所以只用指甲抠了一半,以为这下万无一失了(你没有罪)。
我偷偷摸摸地在玻璃杯里倒满水,慢慢地撕掉封条,一口气倒进自己的口中,然后大口喝光了杯中的水,最后关上灯睡觉了。
据说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我就跟个死人一样。医生认为是我过失误食,我才没有即刻被警察带走。据说我刚恢复意识的时候,最先念叨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家。家究竟指的是哪里,就连我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反正据说我就是这么说的,还大哭了一场。
我渐渐清醒了,只见枕边坐着一个人,是满脸不高兴的比目鱼。
“上一次也是年底的事吧。我忙得眼都要花了,每次都是瞅准年关惹是生非。我可吓得要小命不保了。”比目鱼在跟京桥的老板娘说话。
“老板娘。”我叫道。
“嗯,什么事?醒了?”
老板娘说着将自己的笑脸贴在了我的脸上。我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流了下来。
“让我跟良子分开吧。”嘴里冒出一句自己也没想到的话。
老板娘直起身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接着,我又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惊人之词——真不好形容是玩笑还是犯傻。
“我要去没有女人的地方。”
哈哈哈,比目鱼首先放声大笑,老板娘也跟着窃笑起来。我一边流泪,一边面红耳赤地跟着苦笑。
“嗯,这个想法不错。”比目鱼笑个不停地说,“还是去没有女人的地方好。只要有女人在就会出事。没有女人的地方,真是个好点子。”
没有女人的地方——没想到,自己这句一时糊涂的梦话,后来竟然阴惨地实现了。
良子一门心思以为我是代她喝了毒药,所以后来在我面前更加畏畏缩缩了。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笑,也不开口说话了。我也觉得在那个房间里憋着郁闷,便总是出门,又过起了买便宜酒喝的日子。安眠药事件以来,我的身子明显瘦了一圈,四肢无力,漫画的工作也没心思做了。当时,比目鱼给我放下了一笔慰问金(比目鱼拿出这笔钱的时候说,这是涩田的一点意思,好像真是他自己的钱似的。其实,这是兄长们从老家给我寄来的钱。那时,我跟从比目鱼家逃出来的时候不同了,已经能懵懵懂懂地看透比目鱼那佯装救世主的演技了。不过,我并没有拆穿他,而是假装一无所知地向他道谢。对比目鱼为何要耍这种麻烦的诡计,我好像既明白,又不明白,反正就是猜不透),我就干脆用这笔钱去了一趟南伊豆的温泉。不过,我此刻的身份到底不容许自己悠然自得地把每个温泉都享受一番,而且一想到良子,我就无限感伤,根本没有静下心来从旅馆的房间眺望远山的心境。我也不换上棉袍,也不泡温泉,而是马上跑到外面一家又脏又乱的茶馆里,没命地灌酒。最后,我拖着更加脆弱的身躯回到了东京。
那是东京下大雪的一天夜里。醉醺醺的我走在银座的大街上,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哼唱着小调——这里离故土几百里,这里离故土几百里……我一边用鞋尖踢着积雪,一边走路,突然,我吐了。这是我第一次咳血。雪白的地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日。我在旁边蹲了一会儿,然后用双手捧起干净的白雪,一边擦脸一边哭了。
这里是哪里的小路?
这里是哪里的小路?
我幻听似的听见童女那哀怨的歌声从远处传来。不幸。这个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不幸之人——不,说他们全是不幸之人也不为过。不过,他们可以向世间堂堂正正地抗议自己的不幸,“世间”也必定会轻易地理解并同情那些人的抗议。然而,自己的不幸却完全源自自己的罪恶,不可能同任何人抗议。倘若支支吾吾地说出一句抗议之词,包括比目鱼在内的世间之人肯定会因为没想到我胆敢说这种话而吓得呆住。我究竟是所谓的“任性”,还是与之相反的懦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反正我就是罪恶的集合体,只会不断朝着不幸永无止境地堕落下去,没有一点预防的具体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