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三(第12/18页)
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当面与他理论。在烧酒带来的不舒服的醉意中,我强忍住越发暴躁不安的心情,自言自语地说道。
“可是,并不是只有关到了监狱才叫罪。我认为,只有知道了罪的反义词,才能抓住罪的本质。神、救赎、爱、光明……不过,神的反义词应该是撒旦,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的反义词是恶。罪与祈祷、罪与悔恨、罪与告白……呜呼,这些都是它的同义词。罪的反义词究竟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像蜜一样甘美。啊,饿死了,拿点什么吃的过来呀。”
“你去拿不就行了?”
强烈的怒气之声迸发出来,这几乎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严厉。
“好吧,那我就下去,跟良子两人犯下罪孽再上来。与其纸上谈兵地理论,不如亲自实践。罪的反义词是蜜豆[4],不,是蚕豆吧。”
他已经醉得口齿不清、舌头打结了。
“随你的便。快走吧。”
“罪和空腹、空腹和蚕豆……这些都是同义词吧?”
他一边说着胡话一边站起身来。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两个词突然从我的脑海中拂过,让我吓了一跳。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将罪与罚当做同义词,而将两者作为反义词的话,结果又该如何呢?罪与罚是绝对不同的两种东西,就像水火一样不相容。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将罪与罚当成反义词的话,那么水绵、腐败的池塘、乱麻的根部……啊,我快想通了,不,还没有……我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胡思乱想。
“喂!蚕豆不好了,快来!”
堀木的声音和脸色大变。他刚刚才摇摇晃晃地起身走了,没想到很快又回来了。
“怎么了?”
我脸上带着杀气似的倍感紧张,跟着他从屋顶下到二楼。从二楼沿着楼梯往地下室走的时候,堀木停住了脚步。
“看!”他一边小声说一边用手指了指。
我那间房间的小窗户开着,从那儿可以窥见屋里的动静。只见里面开着灯,有两只动物。
我晕晕乎乎地告诉自己:那是人,那是人,没什么好怕的。我始终站在楼梯上,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在胸中念叨,却忘了救良子。
堀木干咳了几声,我则逃也似的奔回了屋顶,躺在地上仰望着微微落雨的夏日的夜空。那时,一股情感突然侵袭了自己,不是愤怒,不是讨厌,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种骇人的恐惧。与面对墓地的幽灵时产生的恐惧不同,我仿佛在神社的杉树丛中遇到了身着白衣的神灵,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来自古代的恐怖之情不由分说地席卷全身。当天夜里,我的头发就染上了少年白,我从此失去了自信,并陷入了怀疑人的无底洞之中。我终于永远地离开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期待、欢喜和共鸣。这在我的整个生涯当中确实是一件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件。我仿佛被砍伤了前额,打那以后,每逢我与人接近之时,这个伤口都会疼痛不已。
“我虽说同情你,但你也该通过这件事反省一下吧。我再也不会来这儿了。简直如地狱一般……不过,你必须原谅良子。反正,你也不是个什么好人。失礼了。”
堀木还没有糊涂到一直待在尴尬之地。
我坐起身来,独自喝着烧酒,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泪水仿佛怎么流都流不尽似的。
不知何时,良子出现在我的背后,她捧着一大盘蚕豆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不说话……”
“不,什么都别说。你从不知道怀疑人。来,坐下,一起吃豆子。”
我们并肩坐下吃起了蚕豆。呜呼,信赖难道是罪吗?那个男人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五短身材的小个商人,他总是趾高气昂地摆架子扔下一点点钱,让我画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