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科姆·霍克(第23/30页)
——“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他又问,这次他带着那种学究式、卖弄的强调语气,预示着他夸夸其谈的反常举动又要发作了。“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他又强调地重复了一遍。他用的词是顾念,顾念,顾念!——他说这个词的时候,像是锯条发出的那种哀号一样。“顾——念!(哼哼哼哼哼!)”
他那副冷静沉思的面容再一次露出痛苦、扭曲的怪样,发出不合时宜、毫无缘由的大笑。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用粗糙的大手托着脸沉思着;深思熟虑后他才口若悬河地说话了。他的头脑极富逻辑与理性:讲话精当、判断准确。每当他的脸上露出古怪而孤寂的表情时,他生活中所有的疯狂都会被遗忘,与金钱和自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他不紧不慢地说,“《旧约》和《新约》里写得最好的书卷是按照以往佳作的模式来排名的,但是佳作的数量要比人们通常认为的少得多。有一些片段——不!是有些篇章!”——他的声音上扬,发出奇怪沙哑的吼声——“简直都是最臭的垃圾。”
然后,他停了一下,用一种冷漠的声音——一种冷漠且充满激情的声音,继续说起来。在吟诗的时候这种声音常常令人兴奋不已——他接着说:“我是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是开始和结束,[11]——是世上最伟大的诗人谱写出的最成功的乐章,是一个人的豪言壮语,上帝为其揭开了天堂和地狱神秘面纱,是最伟大的诗句,我亲爱的孩子,是有史以来最为辉煌的诗篇。”突然,巴斯科姆他那双枯瘦的双手捂在脸上,沙哑地哭了起来:“哦,上帝,上帝!——所有诗歌中最美妙、最有怜悯精神的!……请原谅我,”他沙哑地低声哭诉着,用磨破褪色的袖子擦了擦眼睛。“请原谅我……它使我想起了往事。”
尽管这一幕荒谬可笑,尽管这些话荒诞不经,但这也确实让人觉得可怕而反感。我那时候只有二十岁,听了这话我感到既吃惊又羞愧。然而,又过了一会儿,巴斯科姆舅舅完全轻松了,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一幕。
过了片刻,他看也没看我,平静地说:“你最近有没有看见过我的……儿女们?”他的声音里明显地透着痛苦。
这个问题令我吃惊,因为他很少问起他们,大多数时间他似乎都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对他们完全漠不关心。我告诉他,一个星期前我见过他的一个女儿。
“我的儿女——无耻可恨,无耻可恨,他们抛弃了我!”他痛苦不堪地说。接着好像漠不关心地、平静地陈述事实一样,他说:“我从未见过他们的面。他们从不来我家,我也从不去他们家。我不在乎。不,唉,我不在乎。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噢,无所谓!根本就无所谓!”他打着手势说完这句话。过了一会,他又说:“我想,他们妈妈会去看他们……他们妈妈会去的,当然,他们要是邀请她的话。”——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里明显透出痛苦和不屑,仿佛他妻子去看她自己的儿女是阴险狡诈的行径,她应该感到内疚一样。但是他的声音里也透出一种冷淡蔑视的口气——他说起他的妻子和儿女来就像他们和他是陌生人一样,仿佛他们的生活仅仅接触到了那个被隐藏世界的边缘——他在那个世界里生活、运动,他的灵魂与其命运紧密相关。
这是事实:和他所有的族人一样,他在自己的一生中经历了数十种生活,他断绝了同妻子、儿女的关系,他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对他们漠不关心,他根本不需要他们。但是他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他们当中最小的刚过三十,最大的四十多岁,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忘记他,也不会原谅他。他活在他们痛苦记忆中,就像寻找压垮坚固大桥的灾难性缺陷一样,他们回忆着童年时代那些痛苦的日子,回忆着他们共同寄居在一起、遭受挫折和痛苦的日子,还有那些他们永远无法忘记、无法逃避、也无法否认的年月。他的身影留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没有再见过他,但他们却时常和他交流着,模仿他的言语,模仿他的手势和行为举止,油嘴滑舌地嘲弄着他,再次生活在他的生命里,暗中感到了昔日的恐惧和敬畏,因为他独自在人生中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虽然有些反常、扭曲,但是并未偏离方向,他一直向前,看见了新的天地。对他们来说,那些年代有时候就像人生车轮上一粒痛苦的水滴,随着车轮的飞转,他们就变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