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科姆·霍克(第20/30页)
就在这时,巴斯科姆舅舅的脸惊恐地抽搐了一下,他张大嘴巴想说话,但却没说出来,他朝天举起两个颤抖的拳头,但是仍没说出话来。他试着诅咒,但是说不出话来。最后,在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之后,他才开了口。他似乎太虚弱了,就像我前面说过的那样,他缓慢、深情地乞求上天:“噢,要是布里尔在这儿该多好!那他就可以用他那恶毒的言语来助我一臂之力了!”
巴斯科姆舅舅和那位寡妇之间的浪漫史就到此为止了。
我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到新英格兰,那年的冬天似乎非常漫长。在人潮中,我感到孤独、失落,在充满生机的大街上,我似乎只是一粒被遗弃的尘埃。那一年,我经常去看我的舅舅。
有时候,我会看到舅舅待在那间布满灰尘的小隔间里,趴在一堆各式各样的法律文书上,嘴巴抿得紧紧的,用那只瘦削僵硬、勤劳的手费力而又认真地在空白处填写着什么。我进去时,他总是连头也不抬,只是平静地说:“你好,我的孩子,坐下吧!我马上就写完了。”有好一阵子,只有外边布里尔低沉的声音、舅舅的钢笔写字的沙沙声会打破这沉寂,还有响彻在城市上空巨大而低沉的时间之声,它在高空压住了城市所有的嘈杂声,然而听起来似乎遥远、沉重、永恒,——不管谁活着,也不管谁死了,那声音都一成不变地持续着。
我又一次看见舅舅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握成拱形,瘦削坚毅的面容显得专注而沉静。这时候,他似乎逃离了生活中卑微的琐事和耻辱——没有了荒诞不经的言行,没有了令人鄙视的吝啬,没有了锱铢必较的恼怒,也没有什么能使他面容、精神扭曲,也没有什么会打断他的沉思。这时候,他的脸上就满是沉静,满是思索。有时候,他一连几分钟一言不发,他的思想似乎沉浸于时间的边缘,远离了尘嚣。
有一天,我去看他,发现他又这样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放下来,悠然沉静地坐着,身子并没有转向我。最后他说:
“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10]
这是春天刚刚来临的一天。那年的春天来得比较晚,带着北方特有的神奇,突如其来。似乎是在一夜间突然迸发而出的,空气中满是诗情与歌声。
我的饥渴感开始膨胀: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到自己身陷浮士德式的网中——什么食物都喂不饱,什么喝的都难以抑制我的焦渴。我像个贪得无厌的动物,疯狂地徜徉在街头,想从路边的鹅卵石上获得怜悯,从无数风景和擦身而过的面庞上找到慰藉,找到智慧,要么就徘徊在一排排书架前,为那么多没见过、尚不知道的事物而痛苦不已,那些已读的、见识过的东西使我头晕目眩、精疲力竭、绝望至极。我想知道一切,拥有一切,成为一切——想使这浩瀚的、人潮涌动的世界中的所有谜团都像我手中的一枚金币那样清晰可辨,实实在在。
春天蓦地来了,我立刻感到欢欣鼓舞,信心百倍。透过舅舅脏兮兮的窗户,法纳尔会堂依稀可见,能听到里面的集市熙熙攘攘的声音。热闹非凡的嘈杂声穿越欢腾的大地传到我的耳际,在我胸中充盈着形形色色、骄傲的、有力量的、神秘的气息,这一切带着信心,带着魔力,预示着一切困惑都将烟消云散——我渴望征服的世界,我想要喊出的话语,以及吞噬我的饥渴感,来了又去了。下面的市场人潮涌动,活力无限,气象万千,像是巨大成就的鲜活明证。我觉得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比这个地方更具有新英格兰那富有激情、不可思议的特征了:新英格兰粗糙、布满石子的土地,寂寥、凄婉的美,岩石遍布、荒凉的海岸和不计其数的渔场,白茫茫、阴冷刺骨的严冬,如宝石般璀璨的点点繁星,黑色的枞树,还有那一座座温暖的白色小房子,看见它们就会不由得想起堆满物品的储藏室,挂着的熏肉,烈性苹果酒,味美的烤肉,还有爱人那白晳、温暖、丰腴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