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迷惘者之家(第8/13页)

我从未见他喝醉过,然而他却从未清醒过。他属于那类喝酒喝得不再指望沉醉的酒鬼,骨头已经浸透了酒精,已经饱和、发黑、遭到了侵蚀,所以再也没法把酒精从血液里蒸馏出来了。然而,即使在如此可怕的过度放纵中,仍有某种不屈的克制——一个人摆脱不了他克制的东西的奴役,才会有这样的克制,就像吃了鸦片的人戒不掉鸦片只得经过冷静的计算,找到自已烟瘾的极限后,每天决不超量一样。

但是,正是这种自控的意识,以及他的谈吐、举止和衣着都表现出乡下绅士特有的直率和红润健康的风度,是他生活遭受毁灭的原因——在他内心像文火那样闷烧着的纵饮无度——越来越赤裸裸地明显了。这种情形就好像:虽然他失去了一切,但仍然坚守着固有的标准形式,一种毁灭的状态,而内在的本质已经被破坏了。

他们一家人都是这样:包括库尔森夫人和那位姑娘。他们爽快、简赅的友好言语从不会出格并发展成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们之间也从不会有任何私密、坦白的暗示。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总和尼科尔上尉一样,回旋着一种隐约、固定的微笑。她的眼睛也和他的一样,明亮、冷峻,带着一丝怒意,难以猜透。那个姑娘虽然年轻、漂亮,但有时候,在跟人打招呼或者停下来攀谈的时候却具有同样的目光。那种目光里并没有任何凶暴、怨恨和轻蔑的神色,只不过是三个沉沦者共有的目光而已——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怨恨、憎恶,只有共同遭受屈辱的一种古怪情谊,丝毫见不到爱的踪影。但是这种情谊比爱更加隐秘、含蓄,而且漠然地屈从于这种不幸的一致。

他们明亮、冷峻的目光昭告世人:“我们无求于你们,对你们主动提供的一切我们也不要。我们的东西才是我们的,我们就是我们。你们不得闯入,也不能靠近我们,不能超过我们允许你们靠近的范围!”

库尔森可能是一个被女人们蒙羞、毁掉的人。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默默无言,从早到晚不停地喝酒。除了喝酒、沉默和认命以外,别无其他办法。然而我从未确知事实就是如此,不过看起来这一切似乎难以避免了,这一切不仅可以从他饱经风霜、粗糙面孔上闷燃的郁火反映出来,从两个女人闪亮铠甲般的目光里反映出来,还可以从他们讲话时固定在嘴边的微笑——那也是一种铠甲——中反映出来。莫里森咯咯笑着说库尔森是个真正的“一天喝一瓶的人”,还平静、漫不经心地用他简洁、含糊、利索、有所暗示的语言补充道:

“我想那个老女人年轻的时候肯定有些风骚……当然不能肯定,不过她有那种眼神,不是吗?”很快他又平静地说,“你跟她女儿谈过话没有?”

“谈过一两次,时间都不长。”

“前几天在莫德林[1]碰到一个认识她的人,”他漫不经心地说,“他过去常来这儿找她。”他鬼鬼祟祟地迅速扫了我一眼,然后笑了起来,脸也笑红了。“打得火热,我猜想。”他平静地说,微笑着往旁边看了看。那个晚上,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火红的煤块不时喷出带烟的火焰。房子四周一片寂静。户外,我们可以听见狂风吹过路边大树的声音。莫里森把香烟朝火里轻轻弹了弹,倒了一杯威士忌,一边说道:“嗨,老朋友,我上床前喝这么一点儿,你不介意吧?”他往玻璃杯里加了点矿泉水,然后才喝了起来。我坐在那儿一言未发,脸色阴沉地凝望着炉火,暗中涌起一阵厌恶、痛苦和恐惧——是由那个家伙有所暗示的话中流露出的邪恶所引起的,同时固执地设法否认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姑娘。

一天晚上,我沿着那条经过球场、两侧都是大树的黑暗大道往回走——暴风在树梢间发出各种神秘、疯狂的声音——我碰见她站在大树的阴影里。那年秋天经常出现如此壮丽、狂野的夜晚。空气中充满了细腻、沁人肺腑的湿气,还算不上雨丝。在狂摇乱摆的树枝上方,我看到狂野、破碎的天空密布着疾飞的流云,月亮时而掩映其中,时而破云而出,显得凄凉而寂寞。在忽明忽暗、荒凉、破碎的光线中,我可以看见姑娘娇小、白皙的瓜子脸——就因为我看不太清,反而显得更加妩媚动人。我也能看见她靠在那棵大树粗糙不平、闪闪发亮的树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