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迷惘者之家(第5/13页)

他们唱道:

真的!那是我的宝贝

真的!不要认为是或许

真的!现在那是我的宝贝!

或者:

哦,不会再下雨,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下雨了

或者:

我有那么多的怨歌……

弹钢琴的年轻小伙子在唱到“怨歌”这个词的时候,骨碌碌转动着眼球,模样十分滑稽;随着管乐器吹出圆润、得意的曲调,那个黑皮肤的小伙向前躬着身子。尼科尔上尉在椅子上左摇右摆,弹拨着琴弦,同时还即兴编了一段忧伤的伴唱,歌词大致如下:“我有那么多怨歌!真的!哦,我有那么多怨歌!真的!我肯定有——那么多怨歌——怨——歌——怨——歌!”他摇晃着身子,又弹又唱,歌词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听起来怪怪的;他的嘴角一直挂着露齿的微笑,始终没有消失,他的眼睛始终明亮、疯狂地瞪视着。

这真是一个古怪的场面,一场难以置信的演奏。不知何故,它透出一种强烈的、无可名状的怜悯和无限的伤感和悔恨,它浸入了他的精神深处。

他们知道自己失去了某种既宝贵又无法找回的东西,只得强作欢颜,设法装出欢快的样子,仿佛高兴得到了发疯可怕的地步,并以此排遣他们内心的空虚。狂风在他们周围阴森森的树木间怒号。我觉得自己早就了解他们,但却对他们无话可说——也没有与之相通的入口。

库尔森一家四口:父亲已近半百,母亲四十五岁上下,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伊迪丝是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和父母亲同住在那幢房子里。我从未见到过那个儿子,两年前他在牛津大学完成了学业,后来去了伦敦,并在那儿上班。我住在他们家的那段日子里,他从未回过家。

他们是一个毁灭的家庭。毁灭是如何落到他们头上的、又是如何毁了他们的,我始终都不清楚,也从未听别人说过。可是他们的耻辱感、可耻而不能抵偿的羞辱感却相当巨大,对此,无法宽恕也无法补救。令人惊讶的是,我很快就察觉到这一点了,可是他们究竟做过什么,我却不清楚,也没有听人说过他们的坏话。

然而,一提到他家的姓,别人都开始不说话了。这种沉默里带有一种冷酷无情、不容置辩的意昧——一种乡村特有的情绪,比任何公然的轻蔑、嘲笑或者怨恨可怕得多,比无数刻薄话、窃窃私语或者辱骂更加野蛮粗俗,因为沉默不容别人辩白,不可更改,损害不了,仿佛那扇重要的生活之门从此永远关闭了。

在镇上,无论我走到哪里,碰见的人都知道他们,我一提起他们的姓,原本无话不说的人也顿时闭口不谈了。我处处都碰到这种无法解释、神秘兮兮的、无情的沉默——烟草店、酒店、裁缝铺、书店、食品店、服饰店,不管在哪里买了东西,给店员留下送货地址时,他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种无法解释的沉默,然后郑重其事地把这家的姓写下来,有时会简单地说声:“哦,库尔森家!”更多的时候,他们都一言不发。

不论他们说了什么话或者一言不发地只记下姓名,他们的举动总能使人立刻感到这种冷酷、轻蔑、无法解释的沉默,仿佛一扇大门已经关闭——从此再也打不开了。不知何故,我宁愿听他们讲坏活,也不喜欢他们这样沉默不语:因为这种沉默里包含了某种邪恶、会心、得意的成分,这远比叽叽喳喳密谈、恶语诋毁或任何公然辱骂更加阴险。沉默的根子似乎来自人世的一切罪恶和无数琐小的愚蠢行为,来自成千上万无名小卒微小的仇恨——每个小人物自身虽然微不足道,无所作为,极其平庸,但却令人生畏,因为每个人都将自己微小的力量添加到数百万同类的力量中,最终形成了巨大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