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迷惘者之家(第4/13页)

他时常穿着裁剪合身的衣服,这些衣服在他的身上显得整洁而潇洒。他的精神总是很好,待人极其友善、爽快。他很喜欢笑——会发出特别清脆的咯咯声,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知怎的,他似乎因某种难解的原因,谨慎、小心地把门锁好,然后把钥匙丢在一旁——在遗失更加珍贵东西的同时,他也遗失了所有道德上的烦恼、困惑和焦虑,这一点大多数人都清楚。

现在,他似乎只有一个真正的生活目标。那就是让自己开心,经常使自己开心一些,榨取生活可能提供的最后一丝欢乐。在这个过程中,和他同住的那两个青年也全心全意、尽心竭力地共赴这个目标。他们的活力和劲头表明,受雇于汽车厂只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灾难,必须耐着性子忍受才行,因为那份工作给他们提供了开展更重大事业的手段。他们生命中唯一感兴趣的事业就是——追求享乐。

在他们追求享乐的方式中,能看出他们的精心安排,专注和认真,以及对目标的专心和投入,这些令人震惊、古怪可笑、难以置信,会给见过他的人留下不安、可怕的记忆,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几乎包含了近乎疯狂的绝望挣扎,处心积虑、不惜任何代价在灵魂的可怕空虚中寻求遗忘的意图。

尼科尔上尉和他的两个年轻伙伴合买了一辆小汽车。车子很小,所以正当它在大路上疾驶的时候,会猛地在大门口的石子路上停下来,就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一样突兀。三个大男人竟然能把身子挤进这辆侏儒似的汽车里,虽然他们只能侧着身子钻进去,但却能充分利用它的空间,这一点颇令人惊讶。早上,他们会“跑步”去上班,收了工又会急驶而来,每个星期六还会驶到伦敦去,仿佛他们下定决心要从这辆小小的车子身上榨出最后一点乐趣来。

后来,尼科尔上尉和他的两个伙伴组建了一个乐队,每天晚上一回家就开始演奏。那个高个子青年——一头有着匀整波纹的金发披在脑后——负责弹奏钢琴,另外那个——细长个儿,一头黑发,肤色微黑——负责吹萨克斯管,尼科尔上尉本人一会儿发疯似的弹拨班卓琴,一会儿用手拍一拍整齐排列的大鼓、架子鼓,然后再敲一敲身边的铙钹。

他们只演奏美国爵士乐或者如泣如诉地低声哼唱流行歌手的狂想曲和黑人的怨曲。他们的演奏令人惊讶,尽管本意只是为了自娱自乐,他们却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像夜总会或舞厅里雇来为顾客提供舞蹈音乐的职业乐师一样卖力。那个吹萨克斯管的黑皮肤矮子,手里拿着模样古怪的乐器,身体前俯后仰、左右摇摆,像在祷告似的,乐器吹奏出圆润、得意的音符。随着音乐的节奏,他时而摇头晃脑转半个圈,时而站起身来,又蹦又跳,舞厅乐队里的萨克斯管乐师有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与此同时,那个弹钢琴的金发高个子青年,身体在键盘上方前来回摇晃,不时扫视四周,颔首微笑,仿佛在给一个四十件乐器的大乐队打气鼓劲,也仿佛在向挤满舞客的舞池眉开眼笑。

就在这一切进行之际,尼科尔上尉疯狂地弹奏着班卓琴的琴弦。他设法把乐器夹在他那只萎缩了的胳臂下面,用两个健康的手指弹按琴弦,用健康的右手奏出曲调,同时用脚合着拍子。随后,他猛地放下班卓琴,一把抓起架子鼓的鼓槌,嘭嘭嘭地伴奏起来,同时还用脚敲击着低音鼓,不时探过身子敲一敲铙钹、排钟和连环。他演奏得如癫如狂,嘴巴始终摆出一副露齿而笑的怪相,明亮的眼睛射出锐利、粗野、疯狂的光芒。

他们一边演奏一边唱歌,突然间唱起某首流行歌曲的叠句来,就像职业乐队一样,故意装成一副发自内心、非常热情的样子,还明显得意扬扬地吐出黑人怨歌和爵士乐曲的歌词,咬字十分清晰,不过带着一点滑稽的外国腔,这使大家原本熟悉的美国歌词在他们嘴里变得陌生起来,就像一支技巧娴熟、富有耐心的日本乐队在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