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钟声(第4/7页)

虽然父亲位于学院街的住所距广场法院只有几个街区——事实上,两者之间的距离很短,他可以在钟声尚未结束时走到法院——那些日子里,当我们走过那段路时,几乎经过了镇上的大部分居民区。每次当我和他一起走过的时候,我们一定会谈起整个镇子;一路上总会有人跟父亲打招呼:“喂,将军您好”或者“早上好,将军”或者“下午好”——(法院之外人人都称他将军)——而父亲一边跛行,一边简短、咕哝着作答:

“你好,爱德华。”“早晨好,吉姆。”“你好,汤姆。”

他走路虽然有点跛,但若要赶时间,他会走得飞快——而我只得加紧脚步才能赶在他前面。

等到了法院,就会有一群人跟我们打招呼,他们都是一群毫不起眼、有气无力的乡下人,嘴里嚼着烟叶的山里人,普通的流浪汉。这些流浪汉以门廊、台阶、法院破旧的砖墙为自己的俱乐部、身体的靠背、逗留所、食物储蓄处。在我看来,几乎可以算得上他们的最终安息地了——按父亲的话来说,他们中的有些人“和上帝一样年长”,他们坐在法院的台阶上、或者背靠着法院墙壁的时间要远远超过我们大多数人的记忆。

在这帮古老的安逸分子里,有一位头目——我想人们都默认他是这帮人的头目——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无赖。他不在场的时候,人们都称他卢奇·塔。这个绰号是我父亲给起的,之后便一直沿用了下来,主要因为这个绰号实在太恰当了。老卢奇·塔的真名叫斯莱格,虽然他自称斯莱格少校,而且密友、朋友、熟人都这么叫他,但是这一头衔只是他自封得来,并无别的依据可寻。

老卢奇·塔在当年内战期间曾经当过兵,并且失去了一条腿。他饱受了巨大的精神之痛,而这却为他赢来了一个毫无尊重可言、带有挖苦意味的绰号——卢奇·塔。他的上颚部位受了伤,从而留下了一个洞。按卢奇·塔自己的话来讲,洞口“大得足以容下整个拳头”。这是当年在作战过程中遭到特制榴霰弹袭击而致,而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是他的言语表达能力却未能幸免。我认为他是我见过、听过的最好色、最污秽、最下流的老头了。而且,他的淫秽体现在他咯咯的假笑里,体现在高声、嘶哑的大笑中,几个街区范围的人都知道,即使在一百码外也听得真切。

如果说他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东西,那么他嘴里的大洞要比他的木制假腿更使他荣耀了;他觉得此洞比自己当选荣誉军团、获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更令他满意。他上颚的大洞不仅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而且也成了他生存下去的充分理由;这个大洞成了他虚度光阴的资本。此外,该洞不仅可以证明他所想、所感、所做的正确性,而且还可以明显地让他从自己的行动、言语中感受到神圣、权威的力量,感受到某种非凡、无可置疑的正确性。如果有人胆敢——或自命不凡——质问卢奇·塔的任何观点(他的观点源源不断,内容包罗万象),不论是有关历史、政治、宗教、数学、养猪、种花生,还是占星术,他都希望别人能够立刻、完全、彻底地屈从、俯首称臣——直至被摧垮——然后在适当时刻迅速地调用他本人的主要“撒手锏”——上腭的大洞。

谈话的主题、谈话的时机、争论的内容都无关紧要;老卢奇·塔可能会把黑说成白,把上说成下,把地球说成扁的,而非圆的——不论他的观点如何,不管他的话是对是错,只要他说出来就是正确的,因为一个上颚长着大洞的人是不可能说错什么的。

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有人对他的观点提出疑问或反对,他的神态就会迅速改变。他尽管安装了木制的假腿,但却像个猴子似的从那把破旧的椅子上猛地跃起身来。他气急败坏,每说一个字都不停地跺着那条木制假腿。接着,他会张大那只可怕的嘴巴,露出几只发黄的老牙,人们不禁疑惑那张嘴还能否再合得上。他会伸出一只哆嗦的手指着那个洞,然后高声嘶哑、激动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