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钟声(第3/7页)
总而言之,这就是美国——广袤的美国,懒散、巨大、混乱、犯罪横行的美国;这是浸在血泊中、残忍的美国;是饱受折磨、漫无目标的美国;是野蛮、盲目、疯狂的美国;它通过微不足道的法律和可怜的借口,正在急剧膨胀;这是怀有无望希望的美国,是坚信无信仰的美国;这是因自身恐惧、因背弃自身昔日梦想与未竟希望而深受打击的美国;这是不曾将自己的预言、尚未发现的语言说出口、未将歌声唱出口的美国;正是基于这些原因,她便成了我们自己的美国,尽管这里充满了恐怖、美好、温情、惊骇,尽管我们知道有些尚未被证实的事、某些被遗弃的事——我们只知道这一点,唯一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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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个人对法院以及法院大钟的兴趣是别人的两倍;它响亮、浑厚的声音不仅与我年少时的每一次经历相伴,而且相伴在我对父亲的记忆里。战后的一段时期,父亲一直是巡回法庭的法官,他一生中有关这一段岁月的记录和这大钟的回响相伴相随。钟声响起,法院便会开庭,父亲就在镇上;钟声不响,法院便不会开庭,父亲就在其他镇上。
此外,若钟声响起,父亲肯定会在家里;钟声未止,他便会启程前往法院。他出发前的仪式总是不变;我觉得自己差不多见证过上千次了吧,而且不会有一点儿变化。他会在一点钟到家,全神贯注、安静地吃午餐,很少说话,或许在思考即将审理的案子。饭毕,他会走进书房,伸展四肢躺在他陈旧的皮沙发上,小睡四十五分钟。当他午间小憩的时候,我常常会注视他的样子。他会在脸上盖一块手帕,光秃秃的头顶露在外面。这样的小睡常常会产生如雷的鼾声,而那块巨大的手帕会在呼吸的作用下鼓起来,就像迎风的船帆一样。
不管他睡得有多深,法院的钟声一旦敲响,他总会自己醒来,一把从脸上取下手帕,猛然坐起身,红润的脸庞和蓝色的眼睛里顿时显出紧张、吃惊的神色。
“钟声响了!”他会叫喊一声,好像这是他唯一期待的事情。然后他站起身,跛着腿走到桌边,将报纸、辩护状、各类文件塞进陈旧的公文包中,然后戴上破旧的帽子,跛着腿、沉重地朝走廊走去,而母亲则坐在起居室里忙着做针线活儿。
“我走了!”他用既突然又令人吃惊的警告口吻说道。母亲对此不作任何回答,继续平静地做她的针线活,好像她一直在期待这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似的。
接着,父亲用迷惑、犹豫的眼神看了看她,跛行至走廊里,中途停了下来,又跛行到敞开的门边,清楚地吼了一声:
“喂,我走了!”
“好的,爱德华,我听到了。”母亲平静地回答,手里依然忙着针线活。
于是父亲会再次盯着她,显得吃惊而迷惑,随即大声说:
“你需要买什么东西吗?”
母亲听后好一阵子不作回答,但微微抬高手中的针线活,迎着亮光,眯着眼穿针引线。
“喂,”父亲会大声地吼起来,好像在冲某个山项上的人叫喊,“需——要——买——什——么——东——西——吗?”
“不用了,爱德华,”母亲快速地回答,神情依旧平静,“我想没什么要买的,我们不缺什么。”
听说这话,父亲会紧紧地盯着她,呼吸加重,带着困惑、犹豫、吃惊的表情。然后他会突然转过身,口里咕哝道:“嗯,那么再见吧。”然后跛行穿过走廊,朝台阶走去,接着沉重、快速地穿过院子——只等夜幕降临,我才能再次见到父亲:他身体健壮结实,面色红润,秃顶,手臂下常夹着一只破烂的公文包,跛行在六十多年前修建的破旧大街上,而法院的大钟正急促、有力地敲打着。
我听父亲说过,除了战场,审判室或许是地球上最刺激的地方了,而观察人生和人品最佳的时机也在审判室;我想他说得对。遇到有意思的案件时,他有时候会带着我一同前往;我耳闻目睹过许多奇妙、引人入胜的事情,以及许多野蛮、令人厌恶的事;到我十五岁时,我不仅相当熟悉审判程序,而且亲眼目睹了审讯的过程;经历了唇枪舌剑的惊险和刺激,领略了缉捕人员摧毁证据、严刑逼供、诱供等巧妙的手段——猎人穷追不舍,狐狸无路可退;我也听说过为各种事由而进行的审讯——偷盗、袭击、抢劫、敲诈勒索、纵火、强奸、贪欲、盗窃、莫大的罪行或伪证的清白——所有激情、罪行、狡诈,所有的幽默风趣、爱意、忠诚,所有的肮脏、无知、胜利或失败、痛苦或实现,以及人类所知、能力所及的各种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