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29页)

在后来的岁月里,阿坚也体验过几次类似的时刻。在战场几天几夜,他和身边的人都像无限接近死亡一般,不再害怕,没有热情,没有悲喜,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再关心,也不抱什么希望。情感完全麻木了,陷入了一种痴傻迷糊的状态,分不清聪明或愚笨、勇敢或怯懦、士兵或军官、敌人或朋友、活着或死亡、幸福或痛苦,觉得似乎什么都一个样,没有任何意义。

过了一会儿,发生了一件相当不同寻常的事。一个小眼睛的矮个子中年男人背着一个包扎着双腿的胖妇人来到他们面前。胖女人的头歪向一边,在男人肩膀上沉沉地睡着。那男人先是高兴地发现了那辆倒在路边的自行车,接着才看见阿坚和阿芳呆呆地坐在那里。他问车子是不是他们两个的,能不能卖,他想买。阿芳坐着默默地看着他,阿坚也是。

那男人轻轻把车子扶起来,小心翼翼地把背上的女人挪到后座上。那女人醒了,轻轻地呻吟,用手紧紧地抓住男人的大腿根。车子突然歪倒了,矮个子男人赶紧把车子推到洞边,对那个女人喃喃地说着什么。

男人把车龙头那里的挎包解下来放到阿芳旁边,然后在衣兜里摸了好久,掏出几张折了两折的钞票放到挎包上,接着又用义安口音慌忙说了几句话,估计是感谢或告别之类的话,而后就一只手扶着老婆,一只手扶着自行车龙头,歪歪扭扭地骑走了。

眼前发生的这戏剧性的一切,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不过,那时阿坚的脑子还晕乎乎的,无论事情多么奇特,都勾不起他的兴趣。

“看来他是买了那辆车。”阿坚懒洋洋地想着,又想到真正的自行车主人的尸体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是躺在旁边那堆尸体里还是已经被清走了,都不能确定。

敌人还在继续投放炸弹,令人毛骨悚然。敌机还在远方的天空中呼啸,高射炮也继续在这炎热的白天隆隆地扫射,真是令人窒息的日子啊。

阿坚坦然地把那几张钱放进了衣兜,拿起挎包,打开来看。里面有一个水瓶,一个印有“BA70”字样的干粮包,一个手电筒,一个小本子,还有一把伞和一支K-59手枪。阿芳也飞快地瞟了一眼。

阿坚说:“咱们吃点东西吧,这里还有水呢。”

阿芳漫不经心地答道:“好,吃吧,随便。”

阿坚打开水壶的盖子,闻了闻,看了看,然后交给阿芳,接着他又把干粮包打开。里面有绿茶、砂糖,还有褐色的咸饼干,闻起来香香的,非常好吃。

阿芳坐在那里,坦然地有滋有味地吃起来。这让阿坚觉得很意外,也突然很伤心。他本以为经历了刚刚过去的生死劫难,她可能不太有胃口,而且这些东西还是从沾满鲜血的死尸堆里弄出来的。也许不必考虑这些食物的来源,也不要在乎阿芳的态度,他不正希望阿芳能借着这些食物和水,恢复意识,恢复元气吗?

不过,看着阿芳的举止,看她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喝水,用手掰着干粮大吃特吃的样子,他总觉得阿芳除了饥饿、干渴、疲劳、痛苦之外,还被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所操控着。但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来,只感到惊惶、伤感以及一种无法承受的痛苦。他自己吃得很慢,几乎什么都没吃,一直在用一种研究的神色端详阿芳的吃相。

这时他才发现她伤得有多严重。他自己的衣服已经是又脏又破,不堪入目了。可是,跟他相比,阿芳简直是衣不蔽体。她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在风中一片片地飞起来,露出她白皙的肌肤,上面还有带血的伤口。她的脸被煤烟熏黑了,嘴唇红肿,目光呆滞。她换了一个姿势坐,她原来坐过的草地上留下了一摊血,而且还有少量的血从她的大腿经过膝盖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