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7/28页)

对阿坚而言,熬夜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如果不努力抓住灵感,他的灵感就会消失;另一方面,熬夜似乎是他的另一项才能。这种熬夜自焚式的写作方式好像是他天生就有的,是他与生俱来的梦游症和幻想症的另一种表现方式,这可能是遗传自他父亲,他父亲一辈子都生活在幻想和梦境中。

父亲并非每天都梦游,但也不是偶尔才梦游,在梦游的那些晚上,父亲常常悄悄地爬下床,好像变得失去了重量,轻飘飘的,只剩下了灵魂。他兀自在一片寂静中慢慢地行走,紧闭着眼睛,两手自然下垂。有时在房间里,有时在院子中,有时沿着走廊上下楼梯,四处游荡,要是哪天公寓大门没关,他就会慢慢地溜到大街上。

那时候的河内,人们心地善良,会为迷路的老人让路。没有人惊扰他的梦游,甚至连小孩子都不会故意逗他,他们只有担心他掉进禅光湖时才会去阻拦他。阿坚母亲却无法忍受他父亲惯常的梦游,好像她把这看作一种耻辱,看作她男人的人生颓废没落无药可救的证据。

“一个愚蠢的家族。”阿坚想起母亲时常这么感叹,这么总结性地来一句。

当然,那时候阿坚还太小,所以他对于母亲的记忆很少,但他依然能猜想,母亲抛弃他们父子,可能正是由于父亲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令她感到了绝望。

至于母亲离开的导火索是什么,具体是哪一年离开的,阿坚却记不清楚了,但想起来会有一种凄凉的感觉。他那时候懵懵懂懂的,对于母亲的离开,毫无感觉。

在童年平淡而凄凉的岁月里的某一天,母亲离开了,就这么简单。母亲的身影只模糊地留在几张照片里。但几张照片并不能帮助阿坚回想起关于母亲的任何事情。照片底部的字迹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泛黄,对照片中母亲年轻时的样子,阿坚毫无印象。他对母亲的感情好像完全被时间吞噬,不知去向,只让他为自己心灵的残缺而感到自卑。

更可怕的是,阿坚还有另一种明显的残缺,他天生就有一种恶毒、狠心和冷漠,有一种不幸与卑劣的空虚,缺乏良知,等他长大后就变成分裂型人格,甚至连母亲离开时自己有无伤心,后来有无想念她,他都记不起来了。至于母亲是如何和自己分开的,是如何安慰哄骗自己的,他就更想不起来了。

“老公啊,我是一个党员,我是一个新知识分子,我不笨,也不比别人差,这一点你要给我记着啊!”

你瞧!母亲离开前回答父亲某个问题时,说的这句像谜语一样的话,他却记着。还有这句听着也有点别扭的话:“现在,你已经是少先队员了,日后入了团,你就成了真正的男人,你要慢慢地坚强起来,孩子!”瞧!这样的话,他倒怎么也忘不了。而母亲的无数叮咛以及温柔的举止,他却完全没有印象了。

直到17岁那年,他快要入伍时,才想起要更多地了解自己的母亲,那时,母亲已经去世5年多了。

而父亲,好像从来都不当着阿坚的面提及母亲的事情,显然他是在逃避,逃避自己的痛苦。那些年里,父亲用极大的忍耐力支撑着父子两人平淡的生活,只不过他开始爱喝酒了,梦游的频率更高了。

后来,阿坚上了高中,长大了,很懂事了,然而,他依旧很难理解父亲的内心。他发现父亲辞了职,不再去博物馆工作,也不再像往年一样带着画夹,骑着自行车到处去写生。

父亲把公寓楼房的阁楼当作画室,好像把自己完全囚禁在了里面。他在上面默默地画画,偶尔也自言自语,在他那潮湿又脏乱的房间里,蝙蝠像在山洞中一样飞来飞去。

阿坚听别人私下议论说他父亲受了批判,被打倒了,他是一个令人警惕的对时局不满的人,是一个右派分子,又愚昧又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