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9/28页)
就连那些画,父亲也没有留下一幅,他用毕生心血一笔一笔画出来视若珍宝的作品,全都被他亲手付之一炬了。就在那个他认为死神要来召唤他的夜晚,他一幅接一幅地焚烧,直到所有的作品化为灰烬。这事过了很久,阿坚才知道。当时,坐在父亲的病床边,听着父亲的遗言,他的眼睛湿润了,却依然完全不能明了父亲的心思,父亲那些痛入骨髓的经历实在是超出了不谙世事、思想单纯的他的理解能力。
多年以后,在度过人生的花样年华,经历种种失去之痛以后,阿坚才渐渐对父亲的临终遗言有所感悟,体会到其中的苦涩,才慢慢明白父亲在弥留之际的遗言的深切用意。
回想起过去的岁月,想到父亲被痛苦逼到绝境的情景,他就深感对父亲的爱来得太迟,尤其是自己还曾对父亲暗暗地心怀不满,曾狠狠地瞪过他,甚至曾经觉得父亲让他丢脸。一想到那些,他就无比悔恨。
但是一切都晚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去体会父子亲情,没有机会在父亲面前表达对他的景仰和尊敬,没法让父亲感受到儿子的理解和温情了。
如今天上人间,阴阳永隔,唯一能做的只是在父亲的坟茔上培一抔土,敬放花圈,燃上香了。
他听到人们不断对他说着两个字——“可怜”!
在父亲的坟墓前,他是那样孤独,那样痛苦,恍若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凄清暗淡,他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那是1965年的春天,一个寒冷的春天。枝头上残存的枯叶在寒风中吹落,掉在地上四处翻飞。
多年以后,他听到这样一首小调:
他还是一个婴儿时就没了母亲,
童年时代又没了父亲。
这个孩子啊,他不是孤儿,
他和城市一道成长,
经历战争的洗礼。
这个孩子啊,他不是孤儿。
阿坚不记得何时听过这首歌,但直到现在,歌声仍隐隐约约出现在他的梦里,把他带回那个凄惨的春天。
父亲去世的前夜,正是河内第一次在深夜播报空袭警报。
河内大剧院屋顶上的播音器以及草市火车站的一排汽车上的警笛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尽管市民们提前就得到通知说这只是演习,但全城还是陷入了恐慌。大家在这新时代雄壮而可怕的呼喊声中惊惶不已,吓得心脏都似乎要停止跳动。紧接着,就听到哐哐的推门声,下楼梯的脚步声。
这时,喇叭里传来更紧急的催促:“同胞们注意!同胞们注意!敌机即将来袭!”
整座城市的灯光一下子全部熄灭了,巡逻车在市中心飞驰而过。
阿坚逆着人流向前走,摸黑进了大楼,爬到阁楼上父亲的画室。天很黑,空气中满是呛人的灰尘,还混合着淡淡的酒香和颜料味,几只蝙蝠在房间里飞来飞去。
“爸爸?”阿坚轻轻地喊了一声。
黑夜里,阁楼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其实,整个城市都一样,仿佛都静静地屏住了呼吸。阿坚不顾禁止开灯的命令,点燃了一支蜡烛。他环顾画室,突然,整个人都僵住了。怎么回事,那些画作都去哪儿了?画架上画了一半的画呢?还有挂在墙上的、放在角落里的那些画卷,都去哪里了?难道是被一阵妖风吹跑了?
结束了!不需要再怀疑什么,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下一座坟墓。眼前的这个阁楼,见证过父亲的一生,他的身影,他生活的痕迹,他存在的证据,都曾经留在这里。但是现在,所有的一切因为他的死都被抹得干干净净,完全变了,过去的一切都变成了虚无。他告别了这个世界,在梦游中悄然与这个世界永别了,他带走了所有的画作,只把儿子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阿坚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就好像来这里只为给自己的人生找寻某种意义,阿坚悄悄地推开门,走到阳台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