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14/29页)
过了两个晚上,吉米姨婆的体力恢复了很多。艾丽丝小姐和盖恩斯太太来探视,都说她好多了。三个女人坐一块儿聊起她们曾经遭遇的种种苦痛,治好或者减轻的疾病,哪种疗法管用。话题一遍又一遍地回到吉米姨婆的身体状况上。她们反复地谈论病因、怎样做本可以避免染病,还夸赞默迪尔从不失手的医术。她们的声音混合成一曲缅怀痛楚的哀歌,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和声复杂多变,音调虽不平稳,但对痛苦的咏叹始终如一。她们把对疾病的回忆紧紧搂在胸前,在说起以往经受的痛苦时舔唇咂嘴,津津乐道:生产、关节炎、喉炎、扭伤、背疼、痔疮等等,以及在地上四处活动—收割、扫除、搬抬、跳跃、蹲跪、捡拾—的过程中落下的伤痛,并且总是不忘贬低年轻人。
可她们也曾年轻过。那时,腋下与臀部的味道混合成迷人的麝香气息;眼神躲躲闪闪,嘴唇松弛,纤细的黑脖子上的脑袋灵巧转动的姿态只有母鹿可以比拟。她们发出的笑声好像能触碰到人,而不仅仅是种声响。
然后她们长大了—从后门慢慢溜进生活,开始成熟。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居高临下地对她们发号施令。白人妇女说“去干这个”。白人孩子说“把那个给我拿来”。白人男子说“过来”。黑人男子说“躺下”。不会差遣她们的只有黑人孩子和她们自己。但是,她们忍受着这一切,同时在自己的想象中重新塑造着这一切。她们替白人打理家务,并且十分清楚这点。当白人男子殴打她们的男人时,她们负责清洗血迹,回到家里还要遭受被打者的虐待。她们一只手打孩子,另一只手又为他们偷东西。她们的双手既能砍倒大树,又能剪断脐带,既能拧断鸡脖子、屠宰肥猪,又能悉心照料非洲紫罗兰,让它们花繁叶茂;她们的双臂既能将成捆成袋成包的东西装上车,又能摇着婴儿入睡。她们既能轻轻地把饼干拍成天真无邪的易碎的椭圆形,也能为死者穿上寿衣。辛苦劳作一天后回到家里,她们像梅子般依偎在自己男人的怀中。她们骑在驴背上的双腿同样也能骑在男人的胯上。区别无非如此。
然后她们开始老去。脊背弯了,体味臭了。她们蹲在甘蔗田里,趴在棉花地里,跪在小河边上,扛着整个世界。她们把一生都献给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又要照顾孙子。她们如释重负般用粗布缠住头,用绒布裹住乳房,把舒适的毡鞋穿在脚上。她们不再有任何肉欲和哺乳的渴望,同时也不再被泪水与恐惧侵扰。她们可以走在密西西比的大街上、佐治亚的小巷里、亚拉巴马的田野里,再也不会受到骚扰。老到这份儿上,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发脾气。对生活厌倦到期盼死亡的到来,冷静到可以接受生活的痛苦并无视它的存在的地步。事实上,她们最终获得了自由。这些黑人老妇的毕生都凝结在眼睛里—浓缩着悲伤与幽默、狡黠与平静、现实与幻想。
她们闲聊到深夜。乔利先是听着,然后渐渐困倦了。悲伤的催眠曲笼罩着他,摇晃着他,最后麻痹了他。睡梦中,从姨婆便盆里发出的骚臭味变成了马粪健康的气味,三个女人的声音汇成了口琴般愉悦的音符。睡梦中,他感觉自己蜷缩在椅子上,双手搁在两腿中间。睡梦中,他的生殖器变成了一根长长的桃木拐杖,被默迪尔用双手不停地抚摸着。
一个湿漉漉的星期六夜晚,吉米姨婆感觉没有力气下床,艾丝·福斯特就给她端来一份蜜桃馅饼。老太太吃了一块。第二天早上乔利进屋去倒便盆时,发现她已经断气了。她的嘴巴松弛成O形,那双长着男人般硬指甲的双手已经平摊开来,现在可以舒服地放在床单上了。她睁着一只眼睛盯着乔利,好像在说:“孩子,端便盆时可抓牢了。”乔利望着她,一步都迈不动,直到一只苍蝇飞落在她的嘴角。他气冲冲地把苍蝇轰走,然后又凝视了一番那只眼睛,与它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