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16/39页)

那天早上我们骑车进城,没多久他就处理完翻译的事。我们在咖啡店仓促喝了一杯咖啡之后,书店仍然没开。我们继续在小广场徘徊,我盯着战争纪念碑看,他则远眺斑斑点点的海湾,雪莱的鬼魂尾随我们一步一步走过城区,比哈姆雷特之父的召唤声更响亮,而我们俩不置一词。不假思索,他问起怎么可能有人淹死在这样的海里?我立刻报以微笑,因为我逮到他出尔反尔的企图,旋即双双为此露出狼狈为奸的微笑,就像发生在两个人谈话间热情潮湿的吻,两人都没多想,就借着双方为了避免探查彼此的不设防,而刻意摆放在两人之间、滚烫火红的点心,寻找彼此的嘴唇。

“我以为我们不……”我发话。

“不说话,我知道。”

回到书店,我们把脚踏车留在外面才进去。

这感觉很特别。仿佛带人参观你的私人小教堂,你常光顾的秘密基地,就像崖径那儿。我们来这里独处,梦想着别人。这是你进入我生命之前,我梦想你的地方。

我喜欢他在书店里的举止。他好奇却不专注,保持兴趣却冷静,在“看我找到了什么”跟“当然,怎么可能有书店没卖某某书”之间突然转向。

书店老板进了两本司汤达⑫的《阿蒙丝》,一本是平装版,另一本是昂贵的精装版。一阵冲动让我脱口说我两本都要,并且记在父亲的账上。接着我请老板帮忙找笔,翻开精装版,我写下:在永恒与虚无之间。八十年代中于意大利某处,为你沉默。

司汤达(Stendhal,1783-1842 }:本名马希·翁里·贝勒(Marie-Henri Beyle),法国作家。

多年以后,如果他仍留着这本书,我希望他感到痛苦。甚至,我希望有一天某人浏览他的藏书,翻开这本小小的《阿蒙丝》,问起“告诉我,八十年代中,在意大利某处沉默的是谁”,我要他兴起如哀伤一样突然,比后悔更猛烈,或许甚至是怜悯我的感觉,因为这天早上在书店里,我或许也愿意接受怜悯。如果怜悯是他唯一能给的,如果怜悯能让他伸出一只手臂搂着我。在这怜悯与悔恨的波澜下,是一股酝酿多年、模糊的色欲暗流。我要他记得那个早晨我在莫奈崖径吻他,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二次,我的唾液流人他嘴里,我是多么渴望得到他。

他说这份礼物是他一整年收到最好的东西云云。我耸耸肩,表示不把敷衍的谢意当一回事。或许我只是希望他再说一次。

“那么我很高兴。我只是想为今天早上的事向你道谢。”在他想到要插嘴之前,我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不说话。绝不。”

下山途中,经过“我的地方”,这次换我撇开眼,仿佛那件事早已抛诸脑后。我相信如果当时我看他,我们会交换同样有感染力的微笑;那种提起雪莱之死时立刻从脸上抹除的微笑。我们的距离可能因此拉近,却只是为了提醒我们现在必须保持多么远的距离。或许在撇开眼并知道我们是为了避免“说话”才撇开眼的时候,我们才可能找到相视而笑的理由,我明白他会了解我避免提到莫奈崖径的原因,也确信他明了我懂得他的心思,这样的回避原本会加速两人的分道扬镳,却反而成为我们都不想赶走的完全同步的亲密时刻。“这景象画册里也有”,我原本可能这么说,却绑住自己的舌头。不说话。

但是,如果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骑车时他问起,那么我会吐露一切。

我会告诉他,虽然我们每天骑车,带着车到我们最喜欢的小广场,在那儿我打定主意决不轻率发言,然而,每天夜里,当我知道他已经就寝,我仍会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希望他听到我房间落地窗玻璃震动的声音,随后跟来落地窗旧铰链藏不住秘密的吱嘎声。我会在那儿等他,只穿睡裤。如果他问我在那里做什么,我打算宣称晚上太热,香茅油的味道难以消受,让我睡不着,所以我宁可熬夜、不睡、不读书,只是凝视。如果他问我为什么睡不着,我只会说“你不会想知道的”,或者,用一种迂回的方式,只说我曾经答应不到他那边的阳台,一方面怕冒犯他,也因为我不想测试我们之间无形的引信。你说什么引信?那个引信,就是如果有一夜我做了太强烈的梦,或比平常多喝了几杯,我恐怕要轻易越界,推开你的玻璃门,然后说,奥利弗,是我,我睡不着,让我跟你在一起。就是那个引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