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页)

前一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想了很久,还和我新发现的灵魂有过一席长谈。奇怪的是,我并没去想马瑟斯的殷勤好客,虽然我已经用铁锹把他砸死了(或者说,我确信他被砸死了),虽然这本身很不可思议。我在想的是我的名字,忘了自己的名字多好啊。每个人都有名字,有的跟个人长相有关,有的反映家族的传承,但多数都包含了父母的信息,也能方便法律文书的处理。[11]哪怕是一条狗也有名字,好让人一眼就把它认出来。所以,我自己的灵魂应该不难找到个名字,和别人的灵魂以示区别,尽管谁也没在路上见过他,没在酒馆里遇到他。

奇怪的是,我虽然满腹疑虑,心里却很漠然。本来,身份的突然遗失起码该引起警觉,可是,我却从周遭感受到难言的欣喜,并且这欣喜似乎把眼前的处境变成了一个善意的玩笑。就是现在,当我无忧无虑地走在路上,内心仍在严肃地拷问我,正如前一天晚上那许多的疑问。这疑问里充满了嘲笑。于是,我随手列了一串可能听过的名字:

休·默里。

康斯坦丁·彼得里。

彼得·斯莫尔。

贝尼亚米诺·巴里先生。

亚历克斯·奥布拉尼根大人,准男爵。

库尔特·弗洛因德。

约翰·P.德萨利斯先生,助理医师。

索尔维·加尔医师。

波拿巴·戈斯华斯。

勒格斯·奥黑根。

贝尼亚米诺·巴里先生,乔说,著名男高音歌唱家。

首演那天,斯卡拉歌剧院[12]外面警察挥舞警棍,三度驱离群众。起因是主办方的一项声明,说是连站票都卖完了。一听到这消息,近万名乐迷开始往前挤,试图冲破围栏,场面一度失控。混乱中,几千人受了伤,更有七十九人生命垂危。彼得·库茨警官的腹股沟也受了重伤,并且将永远无法痊愈。场外火爆,场内也一样热闹。演出结束时,全场观众欣喜若狂。那天,巴里先生的状态特别好。起先,嗓音比较低沉,沙哑而富有磁性,像是有些感冒。接着,他便唱起那段绝妙的《冰凉的小手》[13],这也是卡鲁索[14]最受欢迎的一首咏叹调。他越唱越有激情,仿佛受了上帝的差遣,金色的音符一个个流淌而出,流向剧场的每个角落,流向每个人的心田。而当他唱到高音C的时候,天地也为之交欢大乐,全体观众起立,齐声欢呼,一时间,礼帽、节目单、巧克力盒全都飞向了舞台。

多谢,多谢,我低声说,脸上带着微笑,心里止不住地狂喜。

说多谢就有点过了,这恰好证明你内心有多么虚伪、

自负。

真的吗?

再说说那个索尔维·加尔医师吧。公爵夫人晕倒了。观众席里有没有医生?那干瘦的家伙,修长、有力的手指,铁灰色的头发,不声不响,穿过受到惊吓的围观人群。几道简短的指令,不动声色却很霸气。不到五分钟,情况就得到了控制。面色苍白的公爵夫人脸上带着笑意,连声称谢。就这样,专家的诊断再次避免了悲剧的发生。胸腔里取出一副小小的假牙。衷心感谢默默无闻的人类公仆。公爵殿下赶到的时候,夫人已经平安无事。只见他掏出支票簿,在存根上写下“一千畿尼”的金额,以此聊表谢意。那医师笑着接过支票,然后把它撕得粉碎。这时,剧场的后排,一名蓝衣女子唱起了《愿你平安》和赞美诗。她越唱越大声,越唱越动情,歌声响彻了宁静的夜晚。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心潮起伏,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而加尔医师却只是笑笑,摇摇头,表示并不赞成。

够了,差不多了,我说。

我并没有被感动,而是继续赶路。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在东边升起,地面像中了魔咒似的,到处都开始热起来。在那迷蒙之中,一切都很美丽,很快乐,包括我自己。路边是一片片青草地,干涸、荫蔽的沟渠开始变得非常诱人。因为地热的炙烤,路面正在慢慢变硬,而走路也越来越费力。没过多久,我感觉离警局应该不远,所以不妨再休息片刻,等养足了精神再去完成任务。我停下脚步,往沟渠的阴凉处一躺,舒展开四肢。这是崭新的一天,沟渠上铺着柔软的嫩草。我一头栽下去,顿时就感受到太阳的威力。鼻孔里像是有一百万颗微粒,干草的气息,青草的气息,远处传来的花香,头枕大地的那种踏实感。这是崭新而明亮的一天,属于整个世界。鸟儿纵情欢唱,忙碌的蜜蜂从我头顶飞过——它们很少原路返回。我闭上眼,整个宇宙在飞旋,脑子里嗡嗡直响。躺了不一会儿,我就开始迷糊,然后渐渐坠入了梦乡。我睡了很久,一动不动,毫无知觉,正如睡在我身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