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6/67页)

再比如,光秃秃的树木。当迟到的春风吹进山谷,原本光秃秃的树木就要一齐抽芽了。在那之前,树枝的末端呈现出某种似有若无的透明光感,以至于远远望去,一整片山林都在散发光芒。每一年,望着仿佛即将燃烧起来的山林,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满是喜悦,大口呼吸着春天的气息。有一个明确的预感在我胸中跃动,春天就要来了,森林即将再次披上新装。

现在的我依旧如此,除了在美丽的事物面前驻足眺望,别无他法。树木、山林、季节无法为谁停留,我们始终只是局外人。但美丽的事物就在那里,不增不减,冠以“美丽”之名,会让心中的情愫得以安放,抑或使分享与交换成为可能。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美丽的盒子,我所做的,只是将盒盖打开而已。

美丽的事物从我的记忆中浮出水面,如同吸铁石吸附铁砂般自然而然。

同时,随处可见的美丽也令我备感惊讶。它们如此理所当然,却又堪称奇迹。我恍然大悟:美丽无处不在,只不过我没有发现美的慧眼。也许,它就在那天放学后的高中体育馆。

如果,翻涌美妙音符的钢琴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心甘情愿服侍左右。

第一次外出调音的情形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在进公司五个月之后,我终于被允许陪同柳老师为顾客上门调音。名义上我是柳老师的助手,但我的任务主要是观摩和学习。对我来说,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不仅涉及调音的相关技术,还有在客户家中的言谈举止规范,以及与客户交流的方式。

我很紧张。站在那幢白色的公寓入口处,望着按下门铃的柳老师,我忽然不安起来。有朝一日,我能否按下那个门铃?很快地,对讲机里传来亲切的女声,大门解锁,我这才意识到,这户人家正等候着调音师的到来。准确地说,严阵以待的多半是委托人身旁的那架钢琴吧。

柳老师在公寓走廊里轻声说:“每次都很期待帮这家人调音。”

一位年纪与我母亲相当的女性开门领我们进去。一进屋,右侧就是琴房。这个房间大约有十平方米,正中间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尺寸是最小型的那种。地上铺着长毛地毯,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应该是为了隔音。钢琴前面摆着两把椅子,想必它的主人还在学琴阶段,由老师上门授课。

这架黑色钢琴一尘不染。虽然看起来并不是特别高级,但颇受这家人的爱护。而且,听得出,他们弹得很勤。柳老师随手弹了一个音阶,分明能听到音准有所偏差,距离上一次调音不过半年,可见使用频率颇高。

我有点明白柳老师口中的“期待”。如果是被主人爱护着并经常弹奏的钢琴,为这样的钢琴调音是很愉快的事。那些一年后音准几乎不变的钢琴,让调音师很省心,却也毫无成就感可言。

钢琴渴望被人弹奏,也渴望被打开。被人打开,也被音乐打开。否则,又如何能奉献出清丽流转的悦耳音符呢?

柳老师敲响音叉,与眼前这架钢琴的“la”音形成共鸣,联成一体。

虽然每一架钢琴都各有各的韵味表情,是相互独立的乐器,但它们的精神是相通的。譬如广播,电台用电波传递言语和音乐,随后被一根又一根天线接收。同样,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流淌着美妙的音乐,而一架又一架钢琴则将它们演绎成形。我们的使命就是通过调音,让钢琴演绎出更美妙的音乐,调节琴弦的松紧、弦槌的状态以及声波的频率,从而使钢琴与所有的音乐联成一体。现在,柳老师的所有努力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两小时后,调音工作接近尾声,玄关处传来打招呼的声音:“我回来了!”年轻女孩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