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4/67页)

尽管如此,我却并不厌烦,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我不再能够闻到森林的气味,但那气息一直萦绕心头。它化作某种寄托和念想,陪伴我完成为期两年的课程。作为既不会弹钢琴,又不具备优异音感的普通人,经过两年学习后,我已经能够把第四十九键的“la”音校准到四百四十赫兹,并以此为基准调整音阶。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与其他六位同学一道如期毕业后,我回到家乡附近的小镇,被一家乐器店录取。就是板鸟先生所在的那家。幸运的是,刚好有一名调音师辞职,职位空了出来。

江藤乐器主要经营钢琴。社长江藤先生几乎很少在店里。公司规模很小,员工加起来不过十余人,包括四名调音师、前台、行政和销售。

进入公司前半年需要熟悉公司的各项业务,接听电话,在公司的音乐教室帮忙,在店内销售乐器,接待来店的顾客,等等。余下的时间,还要见缝插针地练习调音。

乐器店的一楼有陈列钢琴的展示厅,还设有销售乐谱、书籍的区域,两个用于授课的房间,以及可容纳数十人的小型演奏厅。我们平时在二楼办公,办公室、会议室、会客室各有一间,余下的空间作为仓库使用。

店里共有六架钢琴,理论上随时都可练习调音。但由于一整天都被日常业务填满,练习往往只能在晚上进行。

在空无一人的乐器店,当我掀开黑色钢琴的顶盖,跃跃欲试之余,心中不免有些紧张,那不可言喻的静谧悄然降临。我敲响音叉,任由振动轻轻拂过神经,心便静了下来。

随后,一根一根地校准琴弦。在不断调校音高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竟会乱了方寸。我开始无法抓住音波的起伏,即便调音器上测到的数值并无差错,听起来却不太稳定。对调音师来说,调校音高只是第一步,而我显然还在原地踏步。

这种感觉就好像飞身跃入泳池,自以为会游泳,实际上只是在原地扑腾。用力划水,却丝毫无法前进。每个与钢琴共度的夜晚,我拼命拨开水流,抬起头呼吸,偶尔用脚蹬踏泳池底部,奋力向前游去。

我很少见到板鸟先生。他忙于为音乐厅里演奏会使用的钢琴调音,还有很多客户点名要求他上门服务,难得在店里露脸。有时他会从家里直接出发,因此一个礼拜都未必能见他一面。

我渴望再度观摩板鸟先生调音,一方面期待接受技术方面的指导,更重要的是,经过板鸟先生的调校,钢琴的音色会奇迹般地清澈透明起来,那是多么美妙的体验啊。

或许是从我的脸上读到了什么吧。有一天,板鸟先生正准备外出,他主动对我说:“别着急,慢慢来,基本功很重要。”

“嗯。”我答道。慢慢来,一步一步来。永无止境的、令人不堪重负的基本功训练,最终造就了调音师。

板鸟先生的这番劝慰和提点让我很是感动。仅有感动显然是不够的。我追出店去,对他说:“您说的基本功,要怎么练才对呢?我现在这样会不会太慢了?”

看到我一脸急切的表情,板鸟先生有些诧异。“调音师的工作,本没有唯一正确的做法,你要警惕所谓的正确,保持怀疑精神,”他像对自己表示肯定似的微微点头,打开停车场大门时又说,“一步一步来,坚守阵地,步步为营。”

他是在用棒球打比方吗?我一边将门推上,一边问道:“也就是说,不可能有全垒打[1]?”

板鸟先生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我:“别指望能全垒打,一步到位是不现实的。”

我似懂非懂地回味着他的建议,唯一清楚的是,要警惕所谓的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