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3/67页)

“你怎么了?”他问。

“感觉比刚才清晰很多。”我答道。

“你指的是?”

“声音背后的景色。”

此刻,声音背后的景色清晰地浮现出来。通过一连串的工序,与最初听到的声音相比,那景色变得格外鲜明。

“做钢琴用的树,是不是松树啊?”

他轻轻点了点头:“叫云杉,的确是松树的一种。”

我忽然胸有成竹地问:“是不是北海道大雪山的那种松树啊?”我仿佛看到了那幅震撼人心的图景,声音就源自那片山林。

“不是,是外国的树。这架钢琴用的应该是北美的云杉。”

我的猜测扑了个空。莫非所有森林都有着同样的声音?所有天色将晚的时分都是同样的静谧、深邃,带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他将如翅膀般展开的顶盖合上,开始擦拭琴盖。

“你会弹钢琴吗?”他的声音那样平静宽厚。

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该有多好……如果会弹钢琴的话,就能将森林、夜晚,还有数不尽的美好事物全部展现出来了……

“不会。”

实际上,我几乎从来没有碰过钢琴。

“但你喜欢钢琴,对吗?”

我不置可否。因为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确意识到钢琴的存在。

他并不追问,将擦拭钢琴的布收好,关上工具箱,合上锁扣。接着,他走到我面前,从外套口袋里取出名片,递了一张给我。这是我第一次从成年人手里接过名片。

“有时间的话,欢迎你来参观。”

名片上印着乐器店的名称,下面则是“调音师”三个字。

调音师 板鸟宗一郎

“我可以去吗?”我明知故问。

我心里明白,没有什么可不可以,既然他发出邀请,就已经代表某种许可。

“当然啦!”板鸟先生笑着说道。

那次造访乐器店的经历,我毕生难忘。

当时,板鸟先生正准备出门拜访客户。我和他并肩走向乐器店后面的停车场,我脱口而出道:“您能收我为徒吗?”

板鸟先生的脸上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望着我。他把那个大大的工具箱放在地上,从口袋里取出巴掌大的笔记本,用圆珠笔写着什么,并把那一页撕下来递给我。

纸上是一间学校的名字。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调音师,没有资格收徒弟。如果你真想学习钢琴调音的话,这间学校可以帮到你。”

高中毕业,我说服家人,进入了那间学校。

家里人是否能够理解这样的人生选择,我不得而知。我是山里的孩子,由于镇上只有小学和初中,完成义务教育后,大家都会下山。这是大山里的孩子的宿命。

即便都是山里的孩子,性格却不尽相同。有些人习惯独自居住,另一些却无法适应;有些人在偌大的学校和拥挤的人潮中如鱼得水,另一些则格格不入;有些人终有一天要回归大山,另一些则随波逐流,最终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扎下根。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与价值判断无关,甚至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在生命的某个时刻,冥冥中一切竟已尘埃落定。走进调音这座森林的我,注定要告别大山。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踏出北海道,就读位于本岛的某家调音师培训学校,学制两年。这所专科学校规模不大,同时设有钢琴制造工坊,我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掌握调音的基本技能。当时,一个班上只有七个学生。

我们从早学到晚。教室环境类似工厂仓库,夏天闷热,冬天又很冷。教学内容还包括实际演练,例如修理一整架钢琴,或是涂刷外漆,等等。繁重的课业导致自我怀疑,我每天都情绪低落地学到很晚。我不止一次疑心,难道自己变成了大人口中误入森林、从此下落不明的孩子。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郁郁苍苍的、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