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危物种(第4/10页)
第一个是她从自己的经验确知的事实:德国兵几乎什么都干得出,他们同样会杀人,但她还没有强有力的感觉判断他们什么时候或者为什么杀人。
第二个是燕子男很早以前就教给她的东西:
人类是其他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幸存的最大希望。
安娜还无法确定,自己身边这个撑着伞跌跌撞撞行走的高个子男人事实上是不是人类,更不确定某个特定的士兵是个人类而不是一只疯狂的正在伪装的狼。
但有件事她是知道的:在那天晚上的黑暗中,她不愿看到自己死亡的景象。没有任何理由去死——她就是太厌恶这个世界的残酷,不想让这种残酷击败自己。
于是安娜作出一个决定。
离营地还有一百码,反射来的光立刻开始照亮他们渐近的身影,这时她抬高调门轻声说:“卧倒,燕子男。”他既不发表意见也不质问,而是遵命服从了。
树旁站着的那个人可能是战地医护人员或者军医,可是当安娜走得更近些,看清那人白围裙上沾染的斑斑血迹,看清他拿起香烟凑到嘴唇上通红的双手和胳臂时,安娜只想到燕子男教给她的话:
只要穿戴任何红色衣物的人都要躲开,狼和熊里的公爵以及长官总是喜欢在身体某个部位穿戴点红色。
安娜心中已经有五成把握,身上装饰了这么多红色的狼只会是个伟大的最高统治者,狼族里的伟大皇帝。说来有些奇怪,可能很显然,她心中已经有五成定论,认为这样的害怕说明燕子男正是人类而不是恶魔,可是当她认出血腥的时候,无论如何已经太晚——那匹狼已经看到她了。
“求求你,”安娜用她能掌控的最优雅的德语说,“求求你,先生,我父亲……”
士兵重重地叹了口气,凶狠地吸了口烟,跟随她走进雪地。好像那是件天经地义的事,一个德国小女孩和她受伤的父亲来向他求助走出雪地……好像是当天第九次遇到这样的事。
他用娴熟得惊人的动作给燕子男打了针吗啡,检查了伤口,在流血的地方撒了些凝血剂和消毒粉,然后用纱布绷带扎起来。当他把自己的水壶端到燕子男的嘴边时开始说话了,听上去很不耐烦又很疲倦。
“他失血太多了。还有希望,流血很快就会止住,不过他真的应该卧床休息。但泽离这儿不远。你应该在那里给他找个房间。最终,需要取出那颗子弹,不过目前需要给他找张床休息。”
很多人说德国人战争期间杀了那么多人,大概必须对人类的苦痛保持麻木不仁才行,大家说的肯定没错——毫无人性地向千百万桩恶行敞开了大门——但是那天晚上安娜和燕子男却从这个现象中受益匪浅。如果没有这种麻木不仁,他们两个恐怕都没命了。
这个士兵只不过做了件之前做过上百次的事——只疗伤不管人。
这样很容易不在乎他提供帮助的美德,说他的行为不过像自己器械上的某个齿轮,就像那年月其他德国机械装置,不过在遵循自己的训练例行公事——不过例外的是,他在返回营地时走到半途后站住,接着回过头,快步走来,交给安娜一个小小的厚厚的长方形纸包,里面有块厚厚的巧克力脆饼。
他没有说话。
他没有微笑。
他转身又返回营地。
这次安娜把巧克力全给了燕子男,他一个人吃了。
他们到但泽的时候是早晨,但泽是德国人为格但斯克起的名字。夜很漫长,安娜迈着脚奋力向前。望着德国人的营地,安娜作了个决定——得到帮助后他们不仅能够存活到早晨,两个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只要他们努力。燕子男和他的女儿都不会死。
安娜不会放弃这个信念,直到生命结束。
她知道到了格但斯克就会有食物。她知道,他们可以用这样那样的方式获得食物。如果不得已要吃剩菜和丢弃的食物,他们也会吃的。没人会在一个海上城市挨饿,如果他或者她忘记“尊严”这个词。这个需要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