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巡礼 12(第2/13页)

他们的宗教教育和神学知识都处在极低的水平,对于宗教的了解并不完全来自教士,更多的出自神秘主义的冲动。阿尔蒂尔先生和玛蒂尔德太太也许从来没有和一个新教徒或者犹太人打过交道,这是他们怀着不信任远远眺望到的人。对于具有自由思想的人也是如此,他们以为那些人比无神论者更为粗俗。人们猜想,完全没有信仰的人是不可想象的,这样的人假充好汉,在死亡面前就会后悔了。他们不大读《福音书》,只糊里糊涂地在祭坛底下听过其中的零星段落。淡而无味的、诱导无限崇拜的书籍却汗牛充栋,几乎成了玛蒂尔德唯一的精神食粮。人们时常谈论好心的上帝,却很少论及作为神的上帝。这个好心的上帝包括对于儿时房间的记忆,最初家庭的轨迹,上帝就像家长那样掌握着儿子的生死大权,当他打雷时,就是在威胁警告,他照顾善良的人,责罚凶恶的人。但往日里的经历也证明了相反的情况:家里遭受了大灾小祸,全都是上帝的意志。上帝按照他的愿望创造了世界,打消了这些资产者基督徒推动任何社会进步和改革的意图。在孩子们的眼里,上帝是介于民间故事和神话之间的人物,跟穿着宽袖长袍,戴着教皇的三重冠,长着一部大胡子的圣尼古拉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他们很乖,这上帝就会在十二月六号给他们带来糖果。

大家只看到耶稣基督的两种面貌:在马厩里的可爱婴儿和银质或象牙的基督受难像,但那上面没有一点中世纪受难像上那种摄人心魄的痛苦迹象。耶稣是干干净净地接受了酷刑,没有淋漓的鲜血,没有临终的痉挛。大家都知道他是为了拯救世界而死的,但只有几个具有沉思天分并且出奇虔诚的信徒,或者被听忏悔的神甫仔细引导的人,才能努力体会到基督牺牲自己的悲剧意义。人们不断地提醒孩子,每人都有个守护的天使护卫着他的睡眠,孩子调皮捣蛋,守护天使就要谴责,万一小男孩儿犯了手淫的罪,天使就哭泣了。但这洁白光辉的形象随着乳牙、围嘴儿和小学生的护巾一起消失了。而成年人再也不会想到在他们的身旁还有个沉默无言但比他们自己更纯洁的天使关注着他们。玛蒂尔德的孩子们大概的确是小天使,他们昙花一现又消失了,但如果她诚心诚意地以为孩子们会在天上保护她,从而得到安慰,那她准是个疯子。纯洁的圣母是最慈悲的,在天上的神灵中人们更多地是对她呼吁。在那几年里,人们对她的无玷受孕谈得很多,但百分之九十九的信徒都不再去论证马利亚在生理上是不是还有童贞,明智的教士也不再枉费唇舌去解释这只意味着圣母决没有生活本身固有的外来或内部的恶,并无其他含意。久而久之,心怀好意但却不知趣的人和死抠字眼的白痴改变了这微言大义的内涵,就好像怀疑论者和开玩笑的人谈论起别的问题时那样。有些家庭很愿意把他们的女儿献给上帝(并不是每个女儿都嫁得出去),但是如果让一个儿子进教会当神职人员,大家就会感到是个重大的牺牲。在小人物看来,家里出了个教士,是在精神上有了优势,也带来社会地位的上升。在神学院的学生中,农民的儿子比财主的儿子比例大得多。村子里的本堂神甫的社会地位勉强比医生高一点,有的时候连医生都不如。每个星期日,人们按时请他吃晚饭,人们是通过他的手来接纳上帝,但总带着某些纡尊降贵的意味,说到底,他爸爸也是他这么个社会地位的人。

但真正的神灵是人们日日夜夜发自内心去崇拜的,不这样自己就觉得不行,人们不可能触犯这种神灵的律法,这样的神灵甚至也用不着人们去信仰或崇拜。真正的神灵是掌管钱柜的神祇普路托斯;罗马人信奉的守护地界的戴尔默大神;酩酊大醉的普里阿普斯,新娘子秘密崇拜的神灵,他的职权在于让一切行动都合理;护卫产房的鲁西娜女神,最后,说得尽量远一些,然而在服丧期间和承继的系统之内无处不在的送终女神,专管丧葬的利比提娜。玛蒂尔德太太是鲁西娜的婢女。您想一想,在这个多子女的家庭里,在正常分娩中又加上好几次流产,在那个时期,产后的谢神感恩意味着长长的六个星期休息(只有农妇才在分娩几天之后马上开始干活,这证明当时平民百姓中的女人是很结实的)。在十八年的婚姻生活中,有十多年玛蒂尔德太太在侍奉这位繁衍生殖的女神。十年的时间她一天天地数着日子,自问是不是“怀上了”,要忍受怀孕这小小的不便,而当时她在俄国的同代人、《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杜丽觉得怀孕比生孩子还要难受。前面的孩子无论是死是活,她要用他们穿过的旧衣服来为新生儿准备襁褓衣物,更为隐蔽的一件事就是在一个抽屉里放好她自己死后的穿戴装裹,惴惴地别上遗嘱,防备着这次分娩时上帝把她召回去。考验结束后,她又重新等待着看到“某些迹象”,怀着恐惧或者渴望,也许两者都有的心情期望夫妻重新亲密结合,这样又把她拉到一次新循环的开始。创造世界的那股力量把这个穿镶边长裙打小阳伞的妇人紧紧地攥住,直到把她榨干了才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