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45/45页)

一个眼睛歪斜的儿子,一个对父母凶神恶煞、不屑理睬的儿子,一个正在监狱里服刑并让他的晚年蒙受羞辱的儿子,毕竟也还是一个儿子。

斜眼小时候,武松常常将他抱在腿上,用硬胡茬去扎他的脸,扎他的小胸脯,扎他的小胳膊。他的胳膊又嫩,又细,又滑溜。他每扎儿子一下,斜眼都会咯咯地笑个不停。在儿子一刻不停的笑声中,在时钟回拨的某一个缤纷虚幻的时间节点上,小武松那曾经强大无比的心脏终于停跳,不再为他甜蜜的回忆之路提供动力。

高定国

我父亲去世前不久,曾经和我一起评论村里所有的人物。说到高定国,父亲的评价只有简单的五个字,叫做“算盘打得好”。每当我想起高定国这个人,就会想起父亲的那句话。其实,仔细琢磨一下,父亲的这五字断语也很耐人寻味。“算盘打得好”,固然是说高定国聪明、精细、会做账,这些都在明处。可要往暗里说,他肚子里也藏着一副算盘,打起来寂静无声。

如果我们把人的一生比喻为布满陷阱的沼泽地,高定国在沼泽地里跳来跳去,跨出去的每一步,都能让他免于陷溺。

他没有过大富大贵的时刻,可从来也和灾厄无缘。

他长年在生产队和大队担任会计一职,后来在公社的武装部当了几年部长。再往后,他去派出所担任了几年指导员之后,就到刑警大队当起了大队长。他还曾被派驻北京两年,专门负责拦截那些去京城告状的百姓,且屡获嘉奖。最后,到了人生的晚年,适逢我们乡成立老年协会。他以七十高龄,又获返聘,重新担任会计一职。他的一生,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起点。

人们仍叫他“高会计”。

他和安徽知青付瑞香生了两儿一女,三个孩子都很孝顺。晚年的高定国,没有高血压,没有高血脂,没有糖尿病。能吃能睡能打牌,连牙齿都一颗不少。每天晚上看过新闻联播之后,他总爱和妻子手挽手在街心公园里散步。

老福

老鸭子去世后,更生让永胜去请老福来家,帮着穿寿衣。永胜赶到老福家,敲了半天的门,无人应答。他推开门进去一看,发现老福奶奶穿着一身新做的蓝布褂子,脸上盖着一块洁白的纱布,在床上已经咽了气。

她显然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

早在一个多月前,小斜眼带着拆迁办的人登门拜访,她正在给院里的菜地浇水。斜眼征询她对拆迁的意见,老福奶奶笑眯眯地望着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就不麻烦你们了。”对于她的这句话,小斜眼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是同意拆呢,还是不同意?

她把家里最后一只大公鸡送给了隔壁的蒋维贞。

她为自己做了一身新衣裳,一双新鞋子。

她洗了澡,梳了头。

她将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为了使自己的遗体保持洁净,她穿戴整齐后就不再进食。

写到这里,请允许我暂时搁笔,为亲爱的老福奶奶放声一哭。

永胜

从八十年代起,永胜一直在朱方镇的一家餐馆里做厨师。后来,他和老婆开了一家小吃店,折了本,就在大街上摆摊炸油条。除了城管的骚扰让他们疲于应付之外,据说生意还不错。再往后,永胜的年纪大了,他的油条摊子就由大女儿芦红和女婿接了手。

永胜夫妇也住在平昌花园小区,与二女儿芦花生活在一起。芦花在恒生造纸厂做保洁员。

多年后,我从青龙山采石场辞了职,回朱方镇定居,偶尔也会去找他喝酒。

牛皋

还活着。

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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