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35/45页)

沈祖英很快就迷上了它。没事的时候,她也会在二楼的办公桌上逗它玩。有一回,我正在楼下睡中觉,忽然被祖英推醒了。她笑嘻嘻地告诉我,她刚刚捉住了一只个头很大的跳水虫,但任凭你怎么让它四脚朝天,它总是懒洋洋的,不肯弹跳。她让我上楼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跟着祖英来到二楼的窗前,看见那只虫子被她罩在一只玻璃茶杯里,绕着倒扣的杯沿爬得正欢。为了防止沈祖英发出尖叫,我用杯底将它按死,并撕下一块报纸,将它的尸体包好扔进纸篓里之后,这才告诉她,她刚才捉住的可不是什么跳水虫,而是一只黑翅蟑螂。祖英吓得面无人色,差点昏厥过去。她一把抱住我的胳膊,命令我即刻把纸篓中的垃圾拿到楼下去扔掉,扔得越远越好。至于那只玻璃杯,“你拿去水房洗一洗,自己留着用好了,不用还我了。”

正是因为那些昆虫和小动物的存在,在工会图书馆工作的那些年中,我和沈祖英始终维持着一种轻松、自然而亲切的关系。但我内心也十分清楚,祖英并不是一个很好打交道的人。即便是她在对我最好的时候,我仍能感觉到我们之间那段无形的距离。若是碰上下雨天,图书馆没什么人来,我闲极无聊,也会上楼去找她聊天。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像钟摆一样,只能在一定的刻度之内来回摆动,有太多的话题我都无法触碰。不过,就算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祖英也从来不会生气,更无疾言厉色,通常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而已。

有一天下午,我捧着一本金庸的小说,偷偷地躲在一个墙角里读得天昏地暗。沈祖英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拂拭书架上的灰尘,悄悄地走近我身边,远远朝我的书上瞄一眼,居然就知道我正在读《书剑恩仇录》。她煞有介事地教训我说:“把大好的光阴浪费在一个三流的作家身上,实在是可惜。”我有点赌气似的反问道:“如果连金庸这样天下闻名的大作家都是三流的,那还有什么样的作家可以被称为是一流的呢?”祖英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都不看,就朝我扔了过来。

我接住一看,居然是《奥德赛》。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我把这本《奥德赛》带回到邗桥新村的房子里,一连读了两遍,怎么也没觉得它有什么好。剩下来的只是这样一个疑问:一个有资格推荐荷马史诗的人,想必绝非等闲之辈吧?

我只知道她老家在天津,父亲曾是天津一家纱厂的老板。至于说她因何流落到江南,在邗桥砖瓦厂当一名图书管理员,则不得而知。尽管她的家就在邗桥镇,奇怪的是,在我们共事的这些年中,她从未请我去他们家做客,也从未向我提及她的任何一位家庭成员。同彬说,祖英应该没有结过婚(否则的话,五十多岁的人,不可能保持如此完美的身材),不知真假。我想,祖英一直刻意避免谈起她的身世,或许并不是因为她的过往经历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在她看来,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想状态,本应如此之淡。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过,每个人都是海上的孤立小岛(这个比喻来自《奥德赛》),可以互相瞭望,但却无法互相替代。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奔自己的前程,也在奔自己的死亡。”从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谚中,我们可以隐约窥见她对生活的基本看法:

朝骑鸾凤到碧落

暮见桑田生白波

一九九四年冬,我偶然听说,祖英要在年底前退休,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惘然若失。年末时,我接到了龙冬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他打算在来年的正月初二结婚。新娘姓夏,是皮村人。春琴对这门亲事横加阻拦,至今还不肯与他的未婚妻见面,成天躺在床上哭,“家里闹成了一锅粥”。龙冬问我能不能提前几天回乡,帮他张罗一下婚事。我向厂里请了假,提前一周返回了乡下,没来得及赶上工会为祖英安排的茶话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