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32/45页)
梅芳怔怔地望着他,小声道:“都成孤家寡人了,还逞什么能!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一次,大伯子对弟妹的愚忠完全失去了耐心。他没有心思再和她费什么口舌,直接从梅芳手里抢过铁锹,往地上一扔,在她的胳膊上推了一把,恶狠狠地骂了一个字:
“滚!”
梅芳勉强笑了一下,捡起铁锹,慌不择路地朝家里走去。回到屋里,掩上房门,这才把头蒙在被子里,放声大哭。等她哭够了,去灶下洗脸的时候,忽见儿子小新生将门推开一条缝,呆呆地望着自己。她第一次意识到了“新生”这个名字所蕴含的奥义。
梅芳把儿子搂在怀里,摸了摸他头上柔软的细发,再次泪如雨下,“你就是上天派来的救星。若不是因为你吊着我这半口气,妈妈早已不在人世了。”
如果说,梅芳在离群索居的生活中,还有一个时相往来的朋友的话,这个人就是龙英。梅芳与龙英保持着最低限度的交往,两人比邻而居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另外,在梅芳看来,龙英是一个没心没肺、头脑简单的人,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无需耗费什么脑力。不过,表面上头脑简单的龙英,其实也有很不简单的一面。
龙英和牛皋有一个独子,名叫小满。小满娶了一个来自四川的幼儿园老师,生下了国义。国义后来与邻村的一个瘸腿姑娘结婚,生下了豆豆。算起来,龙英一家也算是四世同堂了。世纪之交的一个下雪天,国义被朱方集团旗下恒生造纸厂的一辆大卡车撞成了重伤,送到医院没多久就咽了气。交管部门不顾国义被撞死在斑马线上且肇事司机逃逸这一简单事实,认定事故是由于国义在急转弯处强行横穿马路(雪天路滑,卡车司机来不及刹车)所致,应自己承担主要责任。小满去造纸厂闹过一回,被人关了四五天才放出来。门牙掉了两颗,整个人都脱了形,不论你跟他说什么,他总是神思恍惚地望着你,傻傻地笑。
国义下葬那天,全村的人都到龙英家去吊香,梅芳也在其中。那时,小豆豆只有两岁。他头上缠着白色的孝布,由瘸腿的母亲抱出来,给父亲的骨灰盒磕头,全村人尽皆落泪。当老牛皋扶着墙从屋里颤巍巍地走出来,哑着嗓子,发出“天,你不分好歹何为天”这样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一下触动了梅芳的伤怀。
她转身从龙英家的厨房里拿来一把菜刀,生平第一次说了脏话。
她举着菜刀,指着自己唯一的朋友龙英道:“你妈屄。要是有种,你就给我前头带路,我们这就去造纸厂。我来替你讨个公道。”
站在一旁抹眼泪的春琴,也把脚一跺,说道:“大不了就是个死,我跟你们一块去。”转身也从屋里捡起了一把镰刀。一见梅芳和春琴挑了头,村里的男人也都红了眼,抄起扁担、钉耙,就跟着她们上了路。就连年近八旬的红头聋子,也梗着脖子,提着一把竹刀,在后边远远地跟着。
这是梅芳最后一次在公共场合出头露面,也是儒里赵村的村民最后一次以“集体”的名义共赴急难。当这伙人顶着北风,踩着薄雪,拥到造纸厂门口时,刑警大队的人早已先期抵达,列阵以待。他们全都背着手,神色肃穆,在厂门口的铁栅栏前站成了两排。
在恒生造纸厂办公楼四层的一间会议室里,高定国透过一面巨大的茶色玻璃,远远地注视着厂门口剑拔弩张的一幕。当他认出挑头闹事的正是他的前妻梅芳时,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他把烟头朝地上一扔,心事重重地对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刑警队队长曹小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