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30/45页)
同彬在句容只呆了不到两年。厚道、迟钝却意志坚定的句容老板,终于从妻子与同彬刻意维持的淡漠关系中,看出了相反的内容。他客客气气地请同彬吃了一顿饭。饭后,他从黑提包里拿出了一大堆的钱,整整齐齐地在饭桌上码好,推到同彬的跟前,让同彬“行个方便”,就此从句容消失。同彬及时地想起了童年时祖父赵锡光对他的一句忠告:
对老实人的威胁决不能置之不理。
他没有碰那笔钱,第二天就离开了句容,回到了妻子身边。
不过,同彬在句容的两年没有白待。高资莉莉的陪伴,帮助他熬过了出狱后最危险的那段年月,同时,他对装修这个行当的生财之道也早已谙熟于心。他很快就把家搬到了南京,在两位叔叔的资助下,在南京成立了自己的装修公司。
那已经是九十年代初的事了。
同彬到了南京之后,常常来邗桥看我。有一段时间,因他来得太过频密,我就配了一把房门钥匙给他。往往在一个月中,总有那么一两天,我下班回家,看见他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在开头的几年中,同彬每次来,都会提到妻子和那个班主任的往事,直到多年以后,这个班主任因肝癌去世。
班主任病故的消息传到南京,妻子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同彬咬咬牙,主动提出来,陪妻子去了一趟新丰,参加班主任的遗体告别。看着玻璃棺中那张毁损的脸(由于牙齿被打落了六七颗,他的整个面部瘪塌塌的,呈现出刺目的扭曲),同彬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自责。实际上,只要把班主任与妻子之间的所谓“温存”,理解为拉拉手,摸摸头,乃至搂搂肩膀之类的亲昵,他觉得自己并非不能原谅他。就算他们之间真的有过什么,那又怎样?反正这人已经死了。
从窗口忽然吹进来一缕清风,夹带着窗外桂花的馥郁的香气,同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给死者鞠了三个躬,就把这事彻底丢开了。
同彬如果白天到邗桥来,也会直接到图书馆来找我。他和沈祖英很快就混熟了。每当他口若悬河,半真半假地与祖英打趣逗乐,祖英总是笑得前仰后合。她称同彬为“话痨”,时常不无遗憾地对我说:“那个话痨,这么好的脑筋,不去做学问,真是太可惜了。”相较之下,同彬对祖英的看法却让我有些吃惊:
“这人不简单。一看就是在云上翻过筋斗的角色。说来也怪,这人怎么看,都有点梅芳的影子。”
梅芳
早在一九七五年初,高定国与梅芳的婚姻就出现了明显的危机信号。随着“离婚”这个词在丈夫的叱骂声中频频出现,梅芳不得不认真地去思考这个可以预料的后果。在高定国甜黑的鼾声中,梅芳一遍遍地这样问自己:就算离婚,可怕吗?
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不可怕”。
也就是说,让梅芳整夜殚精竭虑、夜不成寐的,其实并不是可能的离婚,而是这样一个疑问:一直单身的大伯子高定邦,对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当她在心里成功地证明高定邦对自己多少有那么点意思的时候,她又觉得过于虚幻和异想天开。反过来说,当她痛恨高定邦在男女之事上不怎么开窍的时候,又会觉得大伯子的某一个语调、手势和眼神显得意味深长,让她心底里暗暗滋长出朦胧的希望。
她这样考虑,是有根据的。
一天晚上,她和高定邦从公社开会回来,走到十八亩的一处池塘边,天已经完全黑了。在跨过一个水沟的时候,定邦伸手拽了她一把。他们跨过水沟继续往前走,大伯子的手至少有半分钟没有松开。在静谧而神秘的夜色中,在流水和蛙鸣声中,她不安地想到:如果定邦一直不松手,甚至做出进一步的试探举动,自己应该怎么办呢?她在心里做出了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决定——搞腐化就搞腐化!哪怕天塌下来,也顾不了那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