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27/45页)

“高书记客气了。”礼平不紧不慢地笑道,“要说人情呢,高书记求我的时候少,我求高书记的时候多。过去如此,将来恐怕还是如此。你好好养病。我们来日方长。来日方长。”说完,礼平站起身来,朝定邦拱了拱手,弓着身子,倒退着离开了病房。

大约半个月之后,大病初愈的高定邦在老婆的搀扶下,沿着刚刚竣工的河渠堤岸漫步的时候,不由得百感交集。他听人说,赵礼平出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百个安徽民工,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把水渠修得又宽又直。高定邦望着河渠两岸新栽的整齐的塔松,禁不住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小武松说得没错,时代在变,撬动时代变革的那个无形的力量也在变。在亲眼看到金钱的神奇魔力之后,他的心里十分清楚,如果说所谓的时代是一本大书的话,自己的那一页,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人翻过去了。

老婆看见定邦哭,也跟着他哭。两人哭了半天,老婆道:“老高啊,自打我跟你成了家,还从来没见你这么高兴过呢。”

高定邦吃惊地回过头,望着老婆瘦小的身躯,心中悲悯难忍,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最后,他噙着热泪,对老婆笑了笑,道:“高兴。高兴。”

这年秋天,高定邦辞去了大队书记一职。他的职务由我原先的小舅子斜眼暂时代理。

但事情还没完。

一年初春,来自福建的一位蒋姓老板,酒足饭饱之后,由赵礼平陪着,在村里村外转悠了一整天。据说,蒋老板对我们村一带的风水赞不绝口。他站在便通庵的那处破庙前,手在空中胡乱地划了一个大圈,要把这一带的土地“全都吃下来”。礼平问他怎么个吃法。蒋老板说:“这好办,我们各出一半的钱,把这块地方盘下来。至于将来做什么,再说。只要有地,我不怕它长不出花花绿绿的票子来。我在朱方镇找地方建造安置房,项目报批和全部的拆迁,你来负责。”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等到了第二年夏末,朱方镇的安置房已悄然封顶,可礼平这边的拆迁仍然一筹莫展。他咬咬牙,将原先许诺给村民的拆迁补偿费提高了一倍,村民们照样不理不睬。礼平一着急,就把刚刚在刑警大队升任大队长的高定国叫到了跟前,责令他找来些虎狼枭獍,动用“非常手段”,给那些冥顽不化的村民们一点颜色瞧瞧,“出了事,我担着。”

高定国哭丧着脸道:“人好办,你要多少,我给你叫多少。可都是本乡本土的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下不去手啊!”

最后,新上任的村长小斜眼想出了一个主意。他的斜眼紧盯着高定国,实际上却是在跟赵礼平说话:“当年高定邦不是在新田修了一条水渠吗?他娘的,一次也没用过,如今正好派用场。干脆,我们来他个水淹七军!”

赵礼平一动不动地望着小斜眼,虽说两个人的眼神怎么也对不上,但他还是笑了。

那时的金鞭湾早已被附近的化工厂污染,浓稠的黑水顺着高定邦下令开挖的水渠倒灌进来,很快就将整个村庄变成了一片汪洋泽国。水退之后,地上淤积了一层厚厚的柏油似的胶状物,叫毒太阳一晒,村子里到处臭气熏天。燕塘的水面上漂着满满一层死鱼。青蛙和蛇类也都自暴自弃,翻起了白肚皮,在树林里静静地腐烂。就连井里的水,喝上去也有一股刺鼻的火油味。

没有任何人责令村民们搬家,可不到一个月,村庄里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吃了暗亏的村民,并不怎么憎恨赵礼平。他们在大街上看见赵礼平那辆插着国旗的宝马车远远驶来,仍像往常那样纷纷让道闪避;当赵礼平的形象出现在当地的电视新闻中,他们仍然念念不忘,用“一个劁猪郎如何变成亿万富豪”的励志故事,来教育他们昏昏噩噩的子女。他们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了高定邦的头上——定邦当年提议开挖水渠,仿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在拆迁的僵局中给予村民最后一击。他们一刻不停地咒骂高定邦,咒骂他痰中带血、尿中带血,咒骂他全家死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