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19/45页)

说起来,人的意念有时候十分可笑。你要是对某个事情动了念头,即便你明明知道这个念头是错的、荒唐的,但要消除它在心里留下的印记却绝非易事。你大概还记得,在我小时候,是以王曼卿的样子来想象母亲的。自从我在图书馆见到那个疯子之后,就开始以这个疯子的形象,来想象母亲年老后的样子。毫无办法。后来,我知道她就是孙耀庭的前妻,知道这人姓秦,知道她在文革时期,作为南京戏剧界的一代名伶,曾一度头角峥嵘,风光无限,但这个疯子,仍然会盘踞在我的记忆里继续扮演母亲的形象——夜半时分,当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在黑暗中试图要挽留住母亲那正在消退的虚幻面容时,每次拼合出来的,总是那个疯子的形象。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两个月之后。

八月末的一天中午,厂办宣传科的小于来图书馆找我。他笑嘻嘻地通知我,下班后去一趟厂长办公室,孙耀庭有要紧的事要跟我谈。

那时,我已经预感到,孙耀庭终于要跟我谈母亲的事了。

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反复思量,我在心里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假如母亲提出来要和我见面,我不应该立刻答应。到了这个时候,怎么也得端一端架子。她晾了我足足二十一年。二十一年音信全无。我也应该晾她一晾。假如她一招手,我就像只哈巴狗似的,摇着尾巴冲她跑过去,也许反而会被她瞧不起。当然,如果她再三哀求,我最后还是会让步的。因此,你大概可以想见,当孙耀庭在办公室里跟我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母亲去世的消息时,我当时首先感到的并不是晴天霹雳的悲伤,而是一种痛彻肺腑的羞惭和难以置信。

孙耀庭给我泡了一杯茶,刚刚在对面的椅子上坐定,就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我,我母亲已经走了。就在五一劳动节的第二天。她被人推入手术室之后一直昏迷。事实上,她的喉管被切开后,又在监护室挺了两个多月。

孙耀庭说,他之所以拖那么久,才将这个事情告诉我,也是为我好。他担心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猛然得知这个消息,人会受不了。他还说,母亲过世之后,他也曾考虑过,要不要派人去乡下报个信,但后来还是决定放弃。一来是路远,二来,自从首长得了老年痴呆症之后,部队的那户人家一下子拥来了很多陌生的亲戚,都不太好打交道。他们自己弄了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就在殡仪馆,没有通知任何人。

“这么说,我母亲已经不在了?”我眼巴巴地望着孙厂长。

“是的,不在了。”

孙耀庭说,我母亲去世时,留给我一堆遗物,被装在一个大纸箱里,搁在她南京的家中,已经很久了,“过几天我让小于给你送过去。”

我问他母亲死后葬在哪里,能不能带我去她的坟前看看。孙耀庭想了想,叹道:“没有坟。你母亲去世后留下遗嘱,让人把她的骨灰撒入扬子江中。至于他们撒没撒,我就不清楚了。”

我记得,那会儿天已经差不多黑了,可孙耀庭并没有开灯。他大概觉得,谈论这种事,待在黑暗中,我们彼此都会更自在一些。头顶上方吊着的一个摇摇欲坠的电风扇,晃晃悠悠地转动着,发出“吱吱”的刮捎声。热风吹在我脸上。屋子外面起了一层薄雾。

“我听说,你在乡下有一个老婆?”孙耀庭点了一支烟,问我道,“去年,部队的人回来说,你是单身啊,哪里来的老婆?”

“那时还没有,后来就有了。”

“人死如灯灭。你妈妈的事,我们就先不说了。”孙厂长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提高嗓门对我道,“这样吧,我给你放一个礼拜的假,你回一趟老家,休息两天,把老婆接来。你妈不在了,你的事我来管。老婆的事也管。她什么时候来厂,我什么时候给她安排工作。一直想请你吃个饭,总抽不出时间,忙啊!你看这样好不好,等你把爱人接过来,我就在南京为你们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