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21/45页)
在邗桥的二十多年里,我与孙耀庭见面的机会其实并不多。他把家眷安顿在南京市区,待在厂子里的时间本来就很少。我刚进厂那阵子,孙耀庭不管到哪里,都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来,自行车就换成了 “波罗乃兹”,再后来,“波罗乃兹”换成了桑塔纳。等到他终于坐上了奥迪之后,连开关车门都由司机代劳。
一九九六年,邗桥镇四周的山峦被附近几家砖瓦厂夷为平地之后,因烧砖的原料难以为继,我们厂开始了第一次转型,成了一家生产钢门钢窗的股份制企业。孙耀庭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工厂改制的消息。那天,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皮夹克,带着小于,来图书馆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南京的公司总部做秘书。那时,沈祖英已在一年前退休,我一时找不到个人商量,就对孙耀庭说,能否容我考虑两天。说实话,我还真的有些舍不得离开图书馆这个安静的地方。
差不多三个月后的一天,图书馆突然来了几个穿西装的中年人。他们把楼上楼下转了个遍,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再后来,我就接到了厂部“图书馆全部腾空,改作他用”的通知。当几个身穿工装服的人来到图书馆,将楼上那两万册图书成捆打包,运往纸浆厂回炉的时候,我才听说,原来,这座用旧城砖盖起来的建筑,被新上任的董事长看中了,他要把一家老小都安顿在这里。
我被人从图书馆扫地出门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才在公司的园林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负责照料厂区的花木和草皮。有一天,孙耀庭陪着董事长夫人来园林科挑选花木。在跟他握手的时候,我暗暗地加了把劲,心里很希望他能“猛然想起”当初让我去南京当秘书的承诺。不过,孙耀庭仅仅在我肩上拍了一下,笑道:
“还好吧?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聚聚。我还欠你一顿饭呢!”
几年后,改制后的公司因经营不善、连年亏损,再次陷入困顿之中。在年末的职工大会上,孙耀庭在与职工代表对话时,被人打伤,住进了医院。他让小于传话给我,希望见我一面。我买了一兜子红富士苹果和一箱猕猴桃去医院看他。他头上缠着绷带,把正在给他喂汤的护工赶到门外的楼道里,这才神神秘秘地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名叫赵礼平的人。
经他这一问,我才反应过来,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即便是在南京的地面上,堂哥赵礼平都已经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了。
孙耀庭说,厂里经营困难,几千张嘴都冲着他张着要饭吃。如今他连跳扬子江的心都有了。唯一能救他的人就是我的堂哥赵礼平。他在省委党校的一个礼堂里见过礼平。孙耀庭递上名片,态度谦恭,堂哥连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转身就走了。孙耀庭让我看在死去的母亲的分上,无论如何要帮他这个忙。
“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伤好了,你,你堂哥,一块坐下来吃顿饭,好不好?只要他答应来,我就派专车去接他。”
从医院出来,我就给堂妹金花打了个电话,问她能不能请堂哥来南京见个面。金花说:“见什么见,他人还在蒙特利尔呢!”我给孙耀庭回了话,他在电话中“噢噢”了两声,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
“蒙特利尔是个什么鬼地方?”
我最后一次见到孙耀庭,是在二〇〇二年的冬天。那时,我已经在公司里办理了退休手续,买了一辆旧红旗,在邗桥开出租车。有一天,在中华门附近的一个酒楼门口,一个身穿白色西服的年轻女孩拦下了我的车。她手里扶着的那个喝醉酒的老头,正是孙耀庭。在我认出他的同时,我相信孙耀庭也认出了我。他横下心来,装出不认识我的样子,对我们双方都好。说实话,其实我也很担心,我的这位老熟人会在车上突然跟我寒暄起来,真担心他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这样的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