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17/45页)

看着这张脸,雪兰忽然感到有些害怕。这时,她听见虎平在叫她。

“雪兰。”

“嗯。”

“雪兰。”

“嗯。”

“雪兰”

“嗯。”

虎平叫一声,雪兰就应一声。同时,她在心里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只要他豁得出去,我是无所谓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虎平忽然怪笑了一下,朝她脸上喷出一口热气,松开了她的胳膊。他像是跟谁赌气似的,阴沉着脸,从斜坡上爬起来,弯腰捡起那顶破草帽,按在头上,扛起铁锨,一句话没说,走了。当他走到溪沟的坡顶上,忽然站住了,又回过头来望了雪兰一眼,随后,就加快了步子。

雪兰一个人在榆树下呆坐了半天。清澈的溪水漫过倒伏的水草,淙淙有声。在不远处的一个水潭里,一只刚刚长出新羽毛的野鸭子不时扎着猛子,游得飞快,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波纹。弯弯曲曲的溪沟逶迤远去,草色旷远芊绵,流水凝碧。

虎平的身影,在河道的另一端,已经走得远了。

在回家的路上,雪兰再次遇见了朱虎平。当时,他正在一块秧田里查找漏水的暗洞。他假装没有看见雪兰。雪兰走过他身边,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对他道:“朱虎平,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跟旁人说的。”

那时的朱虎平,早已恢复了原先的理智、宽厚和温柔。他的那张脸,也重新变得磊落而俊美。他朝雪兰凄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

“别那么没大没小,以后见面记得要叫我叔叔。”

朱虎平和蒋维贞育有一子一女。无论是他们的爱情传奇,还是后来的婚姻生活,在我们那个民风放逸的山村里,一时间都堪称纯洁的堡垒。不过,若照同彬的话来说,所谓堡垒,本来就是被用来攻破的。到了一九九二年前后,自从三十七岁的蒋维贞被我堂哥赵礼平带到深圳和珠海去“开拓业务”之后,夫妻俩过起了聚少离多的日子。朱虎平慢慢地就变成了一个酒鬼。

我在二〇〇六年的夏末遇见他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为朱方集团旗下的一个成衣公司看守厂门。酒精中毒所导致的手颤,已让他拿不稳一根香烟了。凌乱的白发在头上飘动,眼神空洞而茫然。只有当马路上的消防车发出刺耳的鸣叫呼啸而过时,他那木讷浑浊的眼球才会突然放出一丝亮光。

我不知道在那一刻,朱虎平会不会想起自己家那台早已被废弃的水龙,想起自己身为救火会会长的那段光辉灿烂的日子。

孙耀庭

工会图书馆是一个两层楼的灰砖建筑,隐没在一片翠绿的杉树林中,紧挨着职工食堂和工会俱乐部。墙砖宽厚、陈旧且结实,长着毛绒绒的碧绿苔藓。在炎炎烈日之中,只要你一走进这座建筑,就会立刻感到一缕迎面扑来的阴凉,令人郁燥顿除,神清气爽。

沈祖英告诉我,这座图书馆建成的时间顶多也就十年。当年,厂里要修建一条通往江边码头的专用铁路,被一座巍峨的团城挡住了去路,主事的人说了声“挖”,筑路工人就在城墙上扒开了一个大豁口。厂部的领导觉得旧墙砖几乎完好无损,丢掉了有些可惜,就用这些城砖盖了这座图书馆。虽然经过了数百年的风吹日晒,这些城砖敲上去仍然当当作响,俨然金铁之鸣,“这样的砖头,我们厂连一块也造不出来。”

祖英说,几百年来,南京城头旗帜变幻,屡攻屡陷。每一块城砖,都吸饱了兵士们的鲜血,那些疯长的绿苔,正是兵士们的魂魄,“没人的时候,你稍稍凝神屏息,就会听到房子里刀剑相叩,喊打喊杀的嗡嗡声。”沈祖英在向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已经发现这个人有一个天生的弱点:胆小,且联想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