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2/39页)
果然,没过多久,窑头赵村前的池塘边上突然走出几个人来。他们从齐人高的枯苇丛中一个个地闪了出来,在通往外村的官道上走成了单行。高定邦、高定国兄弟走在最前面。他们一个敲锣,一个打镲。在他们身后,小木匠赵宝明胸前吊着一面大鼓,系着红绸的鼓槌上下翻飞,他打鼓的章法与他做木匠的手艺一样为人称道。宝明身后跟着朱虎平。他是大队救火会的会长——谁都知道,他们家的柴屋里趴着一尊神奇的水龙。据说一旦发生火灾,那老龙就会发出“呜呜”的悲鸣。朱虎平手里倒是有一面小锣,但他并不怎么敲,而是不时转过身去,与身后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说笑。这个姑娘,我虽有点眼熟,却叫不出她的名字,似乎来自另一个村庄。
落在最后面的那个人,不用说,正是梅芳。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如果说我曾经深深地记恨过什么人的话,梅芳是唯一的一个。尽管我父亲自作聪明,加快了脚步,但仍然没能避免我们在两条大路的汇合点撞在一处。随着锣鼓声的骤然停歇,传来了高定邦那喑哑而威严的一声断喝:
“大仙!”
我感到父亲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两下,马上就站住了。
“大早上不出工,你们父子两个,这是要去哪儿装神弄鬼啊?”还没等高定邦发话,他弟媳梅芳就抢先开了腔。你看,我之所以那么恨梅芳,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的话比茅坑里的屎还要臭。俗话说,新开茅坑三日香,可我从来就没听她说过半句入耳的话。她看人的眼神,就像用刀子在剜你的肉。
父亲的答话一点也不含糊:
“山脚下的驼背老舅,今年八十岁,也是烈属。他是三十夜里生的,今天做九,我们去望望他。”
他的脑子里有的是说不完的瞎话,张口就来。听他这么胡编,就仿佛世界上真有“驼背老舅”这么个人似的。父亲的话,梅芳自然也不会相信。因此,父亲紧接着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已经向德正请过假了。”
“你别成天德正长、德正短的,拿了鸡毛当令箭!”梅芳冷冷道。
大概是因为鼻子流血的缘故,高定邦的鼻孔里塞着一团草纸。这使他那张方方的麻子脸更显得凶悍。不过,这一回,他似乎并没有为难父亲的意思。他往前挪了两步,压低了声音,对父亲道:“你身上有没有带烟?”父亲赶紧从衣兜里摸出烟盒和火柴,讨好地笑着,给他递了过去。在高定邦点烟的那工夫,他弟弟高定国在一旁对父亲打趣道:
“昨夜老牛皋犯病了。天不亮我去看他,已经穿好了寿衣,搁在棺材盖子上了。有进去的气,没有出来的气。老哥替他算算,什么时辰归西?”
“高会计说笑了。”父亲不冷不热地支吾了一句,也给他递了一支烟,脸上那副巴结、胆怯的神色略显复杂。与定邦相比,高定国的模样显得斯文清秀一些,白白净净,戴着眼镜。他是我们大队的会计。
“哎,我说大呆子,我们家的那头老母猪,肚子大得拖在了地上,跟你说,连奶头都磨破了。你给算算,来年春上能生多少头小猪?几公几母?”那个穿红棉袄的邻村姑娘,也来凑趣。
她既然称父亲为“大呆子”,说明他们是认识的。她似乎对自己的玩笑话很是得意,笑着捅了一下身边的梅芳。可梅芳铁青着脸,没搭理她。
父亲的回答多少有点出人意料。他朝那姑娘看了一眼,谦恭地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道:“行啊!你把她老人家的生辰八字报一报,我这就替你算算,来年春上,你们家会添多少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