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4/39页)

第三类算命法,可称为“黄雀叼牌”,如今已经失传。算命先生将预先写有“吉凶休咎、富贵穷通”的命牌(一般由竹、木制成)平铺于桌上,然后从鸟笼里取出一只黄雀,交由问卜者放飞。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最终取决于黄雀会叼起哪只命牌。实际上,这种算命的方法,不过是“求签”的一个变种。“黄雀叼牌”的失传,据说是因为捕捉和训练黄雀的过程,实在过于费事。

最后一类,也就是所谓的“灵童扶乩”,在我们那一带较为少见(在整个童年时代,我也只见过两回),这里略过不提。

其实,在我们乡下,所谓的算命先生,也不限于以上四类。如果我们把走村串巷的测字者、龟卜者、阴阳先生、风水师、画符的道士都算上的话,你可以大致想象一下,在我父亲的幼年时代,他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乡村环境中。这可以解释,我父亲早年在上海虹口的一家南货店当学徒,快要满师时,为什么会突然投到一个名叫戴天逵的命相师门下,干起了算命这个行当。

我父亲算命的方式,可以归入第二类。也就是说,既看相,也摸骨。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并不怎么忌讳自己算命先生的身份。在他给我讲述的“睡前故事”中,关于他师父戴天逵的种种灵异传说,就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我推测,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出于他的虚构,目的仅仅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从而换取我对他懵懵懂懂的崇拜。

那天上午,在跟随父亲去半塘走差的途中,我曾经问过父亲这样一个问题:“老牛皋今天到底会不会死?”

本来,父亲尽可以用“也许”“可能”“说不定”一类的字眼来打发我,但这回他好像不屑于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了事。“哦,牛皋!”父亲说,“他已经死过三次了,对不对?这一次跟以前也没什么不同。他就是作死。等过完年,你就会看见他好端端地坐在门前,嗑着瓜子,晒太阳。他死不了。”

父亲跟一个在路边拾狗粪的老头打了招呼。两个人隔着一片桑林寒暄了几句。老头显然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话,他笑眯眯地打量着我,随后感慨道:“有些人看着要死,偏偏死不了。而另一些人,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说死就死。本来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一眨眼的工夫,就蹬腿翘了辫子,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啦。”

父亲客气地表示同意。

琢磨着老头刚才的那番话,我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不太健康,甚至有些恶毒的念头。我对父亲说,今天晚上,当我们从半塘回到村里,要是听说梅芳突然蹬腿死掉了,那该多好啊!父亲立刻止住脚步,转过身来,板起面孔,严肃地望着我,轻声问我道:“你就这么恨她?为什么?”

我说我就是恨她,没什么原因。我就是巴望着她忽然死掉,立刻死掉。

父亲愣了半晌,摸了摸我的头,沉默了许久,这才对我说:“其实,她是一个可怜人。这人命不好。”

很多年以后,到了梅芳人生的后半段,当霉运一个接着一个地砸到她头上,让她变成一个人见人怜的干瘪老太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父亲当年跟我说过的这句话。唉,人的命运,鬼神不测,谁能说得清呢?

我们穿过山墩下的那座方洞,走上了一边有木栏的石桥。我对父亲的神机妙算产生了很大的疑问。我看见河道对岸的乱坟岗中,一只狐狸拖着长长的尾巴,正在蒿草丛中快速穿行。狐狸只有一只,与父亲所推算的“两只”大有出入。而且,这只狐狸既不是白色的,也不是红色的,而是浅灰色。它肚子滚圆,毛皮油亮,看上去有点憨痴,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狡狯。它跃上一座坟包,傻傻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玄奥的问题,又像是在问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