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3/39页)
话音刚落,定邦就笑得喷出一股烟来,连嘴里的槽牙都露出来了。朱虎平、小木匠宝明也都咧着嘴笑。父亲给他们送上烟去,他们都欠身道谢。梅芳的脸上尽是鄙夷和不屑。她没有笑。
虽然我不太明白父亲的这句话有何出彩之处,但当我看见那个穿红棉袄的姑娘在众人的大笑中窘得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倒也觉得解恨。这说明,父亲这个人,虽说生性温和、怯懦,但面对公然的羞辱,却也并非总是一味忍让。
等到高定邦吸完了烟,这伙送喜报的人再次打起锣鼓,朝魏家墩方向去了。太阳在不知不觉中升到了枯树之巅。化了冻的田间小路油黑油黑的,又酥又软。父亲拉着我的手,自己走在路的正当中,却让我踩着路边的青草走。如果路的一侧有池塘,父亲就把我抱到另一侧。好在这段田塍小路不算太长。我们穿过一块打谷场,绕过磨坊尖尖的山墙之后,又重新踅回到大路上。
我问父亲还有多远,他指了指眼前那条满是车辙的大道,对我说:
“顺着这条大路往前走上二三里,就能望见西厢门的牌楼。过了西厢门,就是东厢门。然后,就会看见一道长长的山墩。山墩中间有一个方方的大洞。穿过大洞,就可以看见一条小河。河对岸有一个乱坟岗,那是这一带有名的狐狸窝。小河上有座石桥,只有一边有栏杆。过了小石桥,沿着河岸往北去,再走上三四里,就能看到半塘村头的那棵大白果树了。那棵树,有六百多年了吧?早就枯死了。听人说,这棵树是东海舰队飞机的识别标,所以不准砍伐。”
“我们能看见狐狸吗?”
“这可说不准。”
“你给算算。”
父亲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斜睨了我一眼,阴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容。他果然扳起手指头,闭上眼睛,表情夸张地算了起来。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用十分肯定的语调对我说:“会看到的。有两只。一只白狐狸,一只红狐狸。”
“真的吗?”
“真的。”
这时,父亲突然毫无来由地将我揽入怀中,在我的额上亲了一口。随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有点令人费解的话:“办完了今天这件事,我们接下来的日子就要好过多啦!”
这不由得让我联想到,父亲大清早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赶往十里外的半塘,似乎并不是去给人算命,而是在办一件足以改变他未来命运的大事。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我父亲是一位算命先生。
我们当地的算命先生,根据其手法和仪轨的不同,可以大致分为四类。第一类最为普遍,算命先生一般是瞎子,或是伪装成瞎子的人。通常,他们依据你所报上的生辰八字,推算你的命理和定数。很多人相信,正是由于双目失明,触发了天眼的开启——他们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当一个瞎子翻动着满眼的白翳,端坐在你面前,说着瞎话,为你预测未来时,你那颗悬着的心往往会陡然安静下来,对他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信赖感。这是因为,瞎子那特殊的神态(沉思中透出安详和警觉),使他看上去很像一位智者。只要你把瞎子和聋子的神态比较一下,就不难得出上述结论。
第二类算命人,我们通常称为相面先生。他们通过看面相,预知祸福灾祥。这里所说的“相”,除了一般意义上的长相之外,还包括骨相。骨相可以看,也可以摸。摸骨者通常是男性,他们服务的对象十有八九都是急于想知道命运底牌的庸常妇女。摸骨算命法容易招人物议,其实并不难理解。我们当地最有名的摸骨师是一位还俗的和尚,名叫吴其麓(他出家时的法号是“惠明”)。他在一九五三年以流氓罪被人民政府判刑八年,就是一个可悲的例子。请他摸过骨的“老鸭子”回忆说,惠明法师替人摸骨时,确实不太规矩,“不该摸的地方,他也乱揉乱捏,弄得人脸热心跳,好不害臊!”吴其麓的最终被捕,可以说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