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12/39页)

先生听完了我的话,与师娘对望一眼,半晌不说话。

最后,师娘怒气冲冲地说:“如今不是新社会吗?不是有婚姻法吗?春琴那孩子,才多大年纪?顶多也就十五六岁,怎么能说嫁人就嫁人呢?我原本想再等上几年,把她说给定邦。她娘也是应承过的,风都放出去了,这大呆子冷不防插上一脚,什么意思嘛!四儿也真糊涂,红口白牙许了我,怎好说变卦就变卦?再说了,他赵德正,轿夫出身,家里穷得连根针都找不见,日子怎么过得出来?要不,今天下午我就到半塘跑一趟?”

“没用的。”赵先生说,“你那老表妹吃了呆子的魔法,五迷三道的,早就失了心性。你去了,这话怎么说?依我看,这事不简单!一年不到,家里先后死了三个人,怎么说都有点邪门。这事不简单!”

赵先生再次冲我摆摆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走到他们家天井里,还听见书房里飘出一句话来,是先生说的:“都说瓦注者巧,金注者昏,呆子这个本钱下得可真大呀!”

说真的,刚才,师娘与先生的那几句话,我有一大半都听不明白。可从他们的口风判断,春琴要嫁给的那个人正是大队书记赵德正。不要说赵先生和师娘,就连我听了,也觉得两人不般配。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春琴就要落到又老又丑的赵德正手里,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我本来是要去池塘前的打谷场上找同彬的,却没头没脑地穿过弄堂,来到了后村婶婶家的大门前。

不过既然来了,时间也到了中午,那我就进去吃口饭吧。

奇怪啊!刚才,我明明瞅见婶婶坐在门前的碌碡上,跷着二郎腿正在吃饭,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没影了呢?这才多大工夫,婶婶家的大门忽然关得严严实实。我敲了半天的门,堂哥赵礼平这才把门打开。婶子和堂妹赵金花坐在一张矮桌边,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婶婶问我有什么事。我那时已经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太对劲,还只得硬着头皮对她说,我是来吃饭的。

“吃饭?”婶婶笑了笑,“这时候哪还有饭?我们早就吃过了。一粒米都不剩。真是不巧,你要是早来一步就好啦。”

我的堂哥礼平飞快地摸了一下他的小油嘴,也在一旁帮腔道:“早上剩了点红薯粥,我们早就喝了个精光,没啦!”

我那小堂妹赵金花,那时才五六岁,竟然也跟着他们拼命地点头。我后来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堂妹,甚至于有点厌恶,大概跟记忆中这个铭心刻骨的场景有点关联吧。我瞅见婶婶家的灶台上还冒着缕缕热气,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好闻的香味。不用说,那是青蒜末和腊肠丁混合着焦米饭的特殊香气。我只好自认倒霉。

父亲不是会算命吗?他或许已算出我去婶婶家讨碗粥喝,大概没有多大问题,却没有算出他们家煮了珍贵的蒜末腊肠焦米饭。为了不至于让自己的处境显得过于可怜,我假装没事人似的冲着婶婶笑了笑,说:“没关系,爸爸早上出门,在锅里给我烙了张大油饼。我回家去吃油饼好啦。”

没想到,婶婶一听我这么说,立刻就把脸沉了下来,“你说你这孩子,怨不得人家叫你呆子呢!你们家明明有油饼,还到我家来要饭吃!”

“要饭吃”三个字锥心刺骨。我拼命地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出来。跟婶婶告了别,我迈开大步往家里走,就好像家里真有油饼等着我似的。我走到弄堂口,迎面撞见叔叔披着一件漏着棉花的灰袄,手里拿着一根剥了皮的杨树枝,赶着他那头白花花的大猪郎,正朝我走过来。叔叔张口就问我吃过饭没有。我只能据实以告。叔叔愣了半天,用杨树枝在公猪的屁股上抽了一把,像是赌气似的对我说了一句:“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