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13/39页)

我跟在叔叔身后,一步也不落下。他去猪圈,我就跟着他去猪圈。叔叔把猪郎牵到猪圈里,往公猪的食槽里扔了一把青草,在猪栏外的木桶里抄水洗了洗手,这才进了屋。这一回,婶婶打量我的眼神里,嫌恶和愤怒已经懒得掩饰了,似乎在问:你又来干什么?

叔叔把裤子往上提了提,对婶子说:“我哥一大早就被队上派去青龙山开矿了。他在姚家桥遇见我,叮嘱我给孩子管顿饭。你给他随便弄点吃的吧。”

婶子道:“我们自己也是有上顿没下顿的。喝了早上剩下来的一点粥汤,这会儿肚子还在咕咕叫呢,哪来吃的呀?”

婶子公然地给叔叔递眼色,毫无防备之心,大概是打心眼里认为我就是个呆子吧。叔叔是个实诚人,听见她这么说,就吩咐道:“那你赶紧舀点面来,好歹替他摊一张面饼,点点饥吧。”

没想到,叔叔这一说,婶子突然就暴怒起来。她随手将抹布往灶台上使劲一丢,指着叔叔的鼻子骂道:“狗日的,这么不明事理!成天牵着你那猪郎,日完东家日西家,我看你是日昏了头!你哥哥放个屁,闻着也是香的,他的话就是圣旨啊?吃了黄狗屎,不识好歹。我们家哪来的面啊?过年包馄饨的面,还不是到更生家借出来的?”

被婶婶这一骂,叔叔也没了主意。他抄起一张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把瓢一扔,推开门,到里屋“挺尸”去了。他这一走倒不要紧,落下我一个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在那个时刻,我忽然对广播里天天在说的“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这句话,有了更为深切的体会。

事到如今,我已经忘了那天中午我是如何离开婶子家的。只记得,当我经过婶子隔壁的更生家时,更生的老婆突然从门里出来,让她儿子永胜给我送来一个染有红点的馒头。

父亲从青龙山回来的时候,已是满天的星光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轻手轻脚地走路(惟恐把我吵醒),而是一进门就兴奋地喊我起床。我在睡梦中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我穿好衣裳,睡眼惺忪地从阁楼上下来。父亲已经把带回家的一大碗白米饭,隔水蒸热了,端到了我面前。

那碗白米饭上还盖着一层萝卜烧肉。我用筷子扒拉了一下,肉只有两块,也不像父亲吹嘘的那样又大又肥。父亲将落在蓝布包袱上的饭粒捡起来,塞到嘴里,一边得意地问我,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闻到肉味了?他坐在桌边,抽着烟,一动不动地看我吃饭。我每吃一口,父亲的喉结就缩一下。我不由得停下筷子,问父亲有没有吃过饭。

他想了一想,说:“要不你给我剩一口?你要是饿,全吃光了也没事。”

听父亲这么说,我就知道他没有吃饭。很有可能,这碗饭本是他一天的伙食。他走了十多里地,给我捎回来,就是为了让我闻闻肉味。我只吃了小半碗饭,用筷子将那两块肉埋在碗底,装出吃饱的样子,对父亲打了个饱嗝,就上阁楼睡觉去了。父亲央求我再多吃一点,我没搭理他。

我站在阁楼的小木窗前,看着父亲坐在灶前的板凳上吃饭。当他吃到我藏在碗底的那两块肉时,我看见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开始抹眼泪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父亲流泪。第一次是在去年夏天,我因为吃了伴着龙糠的油泥,拉不出屎,肚子胀得像鼓一样,父亲往我嘴里灌韭菜汁时,哭过一回。

父亲在灶堂里流泪,我也在阁楼上哭。

父亲并不在乎我知道他在哭。

我也一样。

那天的后半夜,我蒙眬中听见父亲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来,在我的床边坐了很久。就在黑暗中那么呆坐着,不说话。我背过身去装睡,也不搭理他。后来,在不知不觉中,真的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