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10/39页)

“不是我小看她,你写个‘土’字给她看,没准她还晓得怎么读。”赵先生揶揄道,“可两个土摞一块,她就不知道该念什么了。”

这话传到父亲的耳中,他只是笑。在他看来,赵锡光本是个刀笔,学问其实也很有限,“不信,你明天上课时问问他,要是把三个土搁一块,这字该怎么念?”

我当然没敢去问。

村里人若是在路上遇见赵锡光,照例会客气地尊他一声“赵先生”,可在背地里,大家都称他为“刀笔”。在我们那一带,所谓的刀笔,指的是专门替人做合同、写状纸的一类人,言语间颇多贬损之意。

若不嫌我饶舌啰嗦,我在这里倒可以给各位讲个小故事。

临解放前夕,我们村忽然来了一个独臂的中年人,名叫唐文宽。此人虽然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却是一个滥好人,见人就鞠躬,说话三分笑。他对自己的过往经历,家居何处(包括他的那条胳膊是怎么丢失的),始终三缄其口。他从赵锡光的一个堂叔手中,买下了村东一处带小院的砖房,在村里落了脚。买房契约当然出自保人赵锡光之手。

唐文宽见房契上明明白白地写有“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上连砖瓦木料,下连地基石墩”之类的套话,就爽快地签字画押,并付清了全部款项。没想到,三个月后,一帮打手找上门来,讨要猪圈和柴屋的钱。猪圈盖在门廊的右门前,柴屋则在后院,两者均未写入契约。唐文宽找来合同,细细看了两遍,只得自认倒霉。他不仅如数偿付了猪圈和柴屋的钱,还请那伙打手吃了一顿山芋粥。这帮打手后来见人就说,唐文宽实在是个“仁厚知礼”的人。不过,此事也导致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因对赵锡光怀着怨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唐文宽都拒绝与赵先生说话。

唐文宽有一个绰号,叫做“老菩萨”。到了夏天的夜晚,村里的孩子们一扔下碗筷,就会往唐文宽的家里跑,坐在他们家的天井里,听他说《封神榜》和《绿牡丹》。他们的父母来找孩子回家睡觉,有时也会倚在门边听一段,听着听着就入了迷。只要村里的小狗摇头摆尾地跟着唐文宽走上一段路,他都会停下来,跟小狗说会儿话。可是,唐文宽从不与赵锡光说话。每当村里有了婚丧嫁娶一类的事,喝酒的时候,总有好事之徒故意将两人往一个桌上凑,然后躲在一旁瞧热闹。

顺便说一句,一九五五年,当赵孟舒服毒自杀后,他那妓女出身的遗孀的归宿,一时成了村里人议论的话题。最后,她出人意料地嫁给了“老菩萨”唐文宽,让人颇觉蹊跷。说“嫁”也许不很确切,因为他们并未办理任何法定的结婚手续,用村里人比较通俗的话来讲,他们只是搬到一块住,“成天日屄捣鬼罢了”。

履霜坚冰至

父亲天不亮就被人叫走了。

隔壁的接生婆老福去水码头洗菜,顺便告诉我,父亲和村里的壮劳力都被派到青龙山去了,不知去做什么。他说恐怕要很晚才回来,让我有空给圈里的羊喂点草,中午就去婶婶家吃饭。

我刚给羊喂完草,就看见同彬踩着高跷,一颠一颠地走到我们家门口,来了一个漂亮的转身,得意地望着我笑。我问他,村里的大人们去青龙山干吗去了?同彬再次让高跷离地,反向腾空,转了半圈,向前打了好几个趔趄,这才算把高跷稳住,“屌毛!差一点摔我一跟头。听说青龙山那边发现了铁矿,要搞什么大会战。我妈和赵会计也去开矿了,我一个人乐得自在。”

同彬所说的赵会计正是他爹赵长生。他以前是大队的会计,去年秋收时偷了一袋小麦回家,被赵德正给免了。会计一职,改由高定国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