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思索的男子(第4/7页)

他居然下楼了,因为实在是没有睡意。

他走近那辆车,在前窗的玻璃上敲了四下。那人摇下了玻璃。

“睡不着吗?”民警在黑暗中问。

钟大福觉得民警的声音威严而隐含怒气。他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威严?是一桩案子赋予了他威严吗?

“夜里不要乱走,这里有好几个人的地盘。”

他说完又将车窗玻璃摇上去了。钟大福看见他在车里点燃打火机。

得了他的警告,钟大福不敢乱走,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回到大楼里。一进大楼又忍不住好奇,于是拐进了消防楼梯向上爬。消防楼梯里倒是有灯,但每一层都有一两个人坐在楼梯上,似乎凶杀案的余波还在这里泛滥。钟大福很别扭,想出去又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往上爬,一次次笨拙地绕过那些人。

终于上到十楼,进了房门。这么一折腾他已精疲力竭了,可还是没有睡意。他记起来坐在楼梯上的那些人也没有睡意。那么,今夜这个地区的人全都清醒着吗?这个事实让他吓了一跳。他隐隐地后悔刚才的外出。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眼中这种事,他多年来没干过了。也许捉拿的好戏等着他,也许他们就是不出手,吊他的胃口。钟大福在床上翻身之际意外地看见了夜空,是的,他透过水泥墙看见了沉默的夜空。今夜的夜空,不,应该说是清晨的天空了,有某种允诺的表情。钟大福在它的注视下心存感激地合上了双眼。他一小时之后就醒来了。

他努力地回想这件事:昨夜老天对他允诺的是一件什么事?虽然记不起来了,钟大福倒并不为这遗忘而烦恼。他觉得那应该是件好事。常有那种日子,在阴沉的蒙昧中挣扎了一个够之后,他从清晨或夜半的天空里得到某种暗示,生活中便出现了转机。啊,那些美好的转机!他在那时一遍一遍地感叹:此生苦短。

他又听见姑姑在门口说话。

“你不会有事的,大福。每次被查的都是别人。”

钟大福心存感激地想,姑姑真是个美人儿,即使岁数大了,还是同样机敏、灵动,黑眼睛总是亮闪闪的,永远明察秋毫。

钟大福走进卫生间时吓了一跳,因为墙上那面镜子里忽然映出了一个人。当然,那就是他自己。他不习惯从这面镜子里看他自己,这么长时间了,他从镜子里看到的总是那个衣服挂钩,可是现在挂钩不见了,被他自己的头部遮住了。难道这就是老天对他允诺的那件事?他一边洗脸一边将自己昨夜的夜游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心里的那团疑云便一点一点地散去了。这么说,昨夜被查的那个人真是他!他的脑海里像闪电一样闪过那些镜头:警车,民警,打火机的亮光,坐在楼梯上的邻居们等等。啊,真是一个惊险的夜晚!姑姑对此当然是知情的,大概她夜里不曾合眼。钟大福从前听她说过,他们钟家的人夜里睡觉的时间特别短。当时他问姑姑这是为什么,姑姑说:“等你将来成年了就知道了。”

因为激动,镜子里的那张脸涨红了,即使没开灯也看得出来。昨夜真是激动人心,但他当时并不觉得,事情总是这样,要过去了才会显出它的全部意义。这就是说,他第一次成为了这个地区众所注目的焦点。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他夜间的清醒?

钟大福家中下午有不速之客上门,客人是他的围棋老师。钟大福感到诧异,因为他学围棋是五年前的事了,他早把这事忘了。

老先生老了很多,一只眼睛上蒙着黑眼罩,进屋后摸索着前进。

“我一直想来看看我从前的学生。”

他坐下了,接过钟大福递给他的茶,用一只眼盯着杯里的茶叶,似乎将钟大福忘记了。

钟大福耐心地在心里同老先生下棋,其间因为等待过久又到窗口那里去看外面的风景。他看到那辆警车开动了,那个年轻的民警镇定地坐在车里。车子一拐,向市场方向去了。钟大福心中有种警报已解除的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