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11/15页)
春天,父亲就会带我到野外——当然不是赏春,更不是伤春,他似乎从来都不在意,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个情调的基因——他带我去寻找嫁接菊花的母本:野蒿和野艾。
——移回来,密集地栽在苗圃里。还有扦插的各种树苗、月季、桂花、松针、小柏枝……没有他插不活的树,连核桃树枝,什么无花果枝,他插上准活。这一小片苗圃三平方米大小吧,事先是深翻(这活是我干),他把沤好的大粪一层一层铺好,小水小量时时勤浇,我不记得哪一枝是死掉了的——等大一点他就一盆一盆地移栽。黄蒿、艾蒿也大了,栽过来,再嫁接菊花。到秋天,一盆菊花可以开出五六种颜色。这样的花倒不是谁来都给,是我端上送他的战友和军分区首长。
他的嫁接技术也是很好的。多少年后,中央电视台报道一则消息,说西红柿和马铃薯嫁接成功——上头结西红柿,土里头是土豆。我和妹妹看了都笑,因为几十年前父亲试着嫁接这两样,每年都接,每次都成功。但他很失望:“山药蛋长不大,西红柿也长不大。”顺手拔掉扔掉。中央电视台那录像我也见了,似乎长得还不如父亲的好,父亲说“西红柿这东西最好活,一片叶子扔到地里它就生根长苗”。他喜爱西红柿,除了果能吃,它的叶片能治便秘(但它毕竟有毒,还有番泻叶父亲都用得谨慎)。
……把桂花枝皮削掉半边,用塑料袋包上湿土肥料严严实实包扎起,第二年春天,在原枝上部剪断——一株新生桂花树就诞生了。桃树、杏树、梨树……这种枝和那种枝,靠接、枝接、芽接;没有他不接的,他只要接,没有接不活的。
父亲一辈子很少发火,但他有时很严厉。我没有听他说过一个字的脏话、粗话,对自己子女是这样,对外人更是客气。对子女的错失,他的言语锐利,让你深悔羞愧;对外人,一般是寡言冷淡,有点“难以接近”的意味,但有一次为了他种植的瓜菜,却和军分区的一位同志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在干休所未盖成之前,我们家在军分区大院里住着一个很大的院子,有一座歇山式的草堂(草顶、古建筑常见的那种式样),父亲和另外一位退休人员同住草堂,大约我家有三分之二的面积,剩下的他住。算是近邻吧。
父亲把这个院子变成了花园,靠墙根一带则种着许多草一样的中药,点种的玉米、向日葵、丝瓜、南瓜之类,那邻居也在墙根点种得有瓜类。有一天早晨,隔壁姓娄的那位退休参谋突然气冲冲地到西墙旁边,嘴里唧唧哝哝不知是说话还是骂人,手里猛撕乱扯那丝瓜秧。坐在正房里的父亲终于忍不住了,出来站在门口,挺直了身子,我很少见他这般威严的,看也不看那人喊:“娄参谋你干什么?”
“我没,”那人似乎怯懦了一下,但很快镇静了,提高了嗓门,“我种的丝瓜让人偷了!”
“你的丝瓜?”
“是我种的!”
父亲背着手走下台阶,说:“不错,丝瓜是你种的。架子是你搭的吗?还有,你浇过水施过肥没有?”
姓娄的打住了,不安地干笑着走出地边,说:“首长,别发那么大火嘛!我是说,种了丝瓜吃不到丝瓜,要这瓜秧子干甚——”
“我不是你的首长!我也没带过你这样的兵!”父亲冷冷地说,“你必定想,这瓜是凌尔文吃掉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
“我从不吃丝瓜。”父亲看也不看他只顾自说自道,“你太放肆了!你知道你是哪年的兵?我如果还工作,你敢吗?”
“首长……”
“我说过,我不是你首长。”父亲在盛怒时是这样,根本不看对方脸色,“我们农民出身,别人到自己地里拔一根葱,一个山药蛋,都是罪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