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9/15页)

但这些书遭到几乎一致的批评:二月河不会写女人。

老实说,书里的故事也有些男女情事,多是根据“资料”,别人讲述书上写过了的,加上自己的心里感觉和想象杜撰而来,因为实际生活中,我和女同学们“没啥”,后来的情形又不可能“有啥”。因此也只好“就这”了。

父亲虽不打人,但语言非常犀利,说出的话像剃刀一样锋利。他自己的模范在那里摆着,得到一家人的敬畏当然顺理成章,不但我们四个子女,就连脾气刚烈的母亲也从来没有违逆过他的意旨。1960年我祖母在邯郸姑姑家逝去,我和父亲赶去奔丧,同时要扶柩回山西安葬。我们在邓县坐了九个小时汽车(那时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火车,汽车速度每小时也就三四十公里)才赶到许昌。父亲令我:“到邮局给你姑父打个电话让他接站。”

可是我还从来没有打过电话,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这玩意,不敢犟嘴,也不敢问“到邮局怎么办”。极勉强地蹭进去,交了押金,报了姑父姓名,人家叫我:“坐进电话房等着。”过了一会儿,服务员说:“吕倜电话来了!”接着铃响,“房子”极小,只有六十厘米见方,尖锐的声音震得我心悸,忙拿起话筒,听见电话里说:“你是解放吗?我是姑父。”我没想到电话里人言语如此清晰,这东西好新奇!兴奋得一跳老高,话筒一扔就跑出去,大喊:“爸爸!我打通了!是姑父!”

“你给姑父说了没有?”

“说什么?”

“火车车次嘛!几点钟从许昌上车,几点钟到邯郸,都要告诉你姑父呀……”

“没……有。”

“那你再回去说。”

“我没说过电话,觉得很不习惯。”

“去吧。”

我蹭了回去,心说我已经打通了,就这几步路,你(父亲)就不能去和姑父说说?这是你们大人的事,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干(不可)?嘀咕是嘀咕,没敢有任何“表示”,老老实实回去“打了”。事后,父亲告诉我:“你必须独立自主,有能力独立办事。”

他不像母亲那样反复叮咛,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如果这样会如何,如果那样又会怎样。父亲只说:“你去办这件事。”那就必须去,没什么“条件”可讲。他的这一威权,几乎一直保持到最后终结。他生前一些话,尚未办完的事,我们没有想过变通一下。只是在他老年患病,终日为“安乐死”絮絮不停时,我才有“生命就是胜利”的三条忠告。并且我还说:“爸爸,对不起,从今以后我要对你有所批评了。”

凌家有一条可怕的族忌。祖父、父亲、哥哥都有两任妻子,前房过世,后房继母。加上“被斗对象”,再加上“革命家庭”光环里头套着阴影,阴影又似乎是命中注定,这就看上去让人感觉“复杂”。总有人告诉父亲:“不要背成分包袱。”“不要多想过去的事。”而这恰恰是父亲一生最痛的伤口,他有心疾,怕听这些话,偏偏就是这些话不断困扰他弄得胆子愈来愈小,心也愈来愈细。最后他到什么程度?别人一说“穿毛衣”他就紧张,他认为是对毛主席的不敬。

他的这种状态,当然要影响到我们。我是二十八岁上结婚的。二十三岁(入伍)后,二十八岁前,家里一直不停开足马力为我“找对象”。父亲的条件是这样,贫农、党员——只要符合这两个条件——其余的不问。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讲了这么一件事,有人在北京租了一处老房,本来好好的,偏这人今天请道士驱鬼撵狐,明天又请和尚诵经祈祷,超度亡灵,请术士作法净房,法鼓神钹,香花醮酒,鞭炮烟火反复瞎折腾,结果引来了鬼,反而闹得他不遑一日之宁。

父亲这一病态,他太过重视,也招来了鬼,都瞧着不正常,看着“有点复杂”。我第一次探亲回家,正是年除夕,自己家吃年夜饭,是红薯面糊,“不忘旧社会”的忆苦饭,接着第一次第二次都这样。当时有一个老干部心里和父亲感情好。我听见他拍桌子骂:“操他们八辈!老凌怎么了?什么鸡巴成分,把命都交出去了,还说成分!老子成分好不在乎他们!有人再说你告诉我,我用砖头砸死他狗日的!”这位老前辈今天已经过世,他的话我像昨天听到一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