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10/15页)
父亲年轻时,给我的印象是:精细,口齿便捷锋利如刀,温和而不张扬。待到七十岁之后,精细和不张扬仍旧,脾气变得愈来愈急躁。他睡不着,大便拉不下,走路和母亲病时差不多,几寸几寸迅速地前移,语言也模糊含混,一肚皮的往事无处告诉,只好坐在沙发里,每天默默地看电视——他最注意的就是药品广告:能治失眠的药和治便秘的,他总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然后就要和我们谈,要求去买——这件事做得如此认真:每隔十分钟他会提醒你一次:“那个药对我很重要。”他绝不命令你“马上去买”,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强调“重要”,又说“恐怕很贵吧”——如果不立即去买,那就是还没有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再不然就是你嫌贵。日子久了,我们做儿子的一见此类“广告”,条件反射就是它重要。往往主动提出“要买”。他很高兴,但又怕我们是敷衍,每隔十分钟又会说“你们注意广告,有药要告诉我”……在这样的气氛下,我们往往是自动马上去买。买回来,老人会把药瓶全摆在桌上,戴上花镜,仔细看药品说明,看瓶口的出厂日期、有效期、禁忌食物药品、服法用量……买来的药够用多长时间都要一一写明算清楚。这些药都是不能报销的,此时我的收入已不在乎这点药钱,但他还是担心:“太贵了,你承受得了吗?”
虽然这些广告药物多数无效,但父亲从没有抱怨过假广告。他一次又一次上当、失望,但一次又一次重新期望,“再作努力”地重复要求,再来一次,终究,他能够落实的药也就是舒乐安定、松果体素和排毒养颜胶囊。其实他的病是积重难返,岂能是所有广告都假?这几种药有时也失灵,他就会变得异常焦躁,要求儿子们马上到他身边,听我们左一次右一次反复言语安慰。安慰得他满意就放你自便,安慰得不到火候你别想离开他一步,你去一趟洗手间他也要问“怎么还没回来”,在他最后几年,只要我在南阳,每天给他买水果带回去,还要随时聆听他召唤。
只要一天没有大便,他就会变得格外焦虑不安。因为这件事预示着第二天“必定便秘”。他因用药的缘故,加之行动不便,便秘给他造成很大痛苦:吃木耳、吃豆芽、吃长纤维的蔬菜。用槐角丸、香油、开塞露、排毒养颜胶囊……中的西的,土的洋的,什么都用完,有时还是不济事,他憋得躺在床上不能动,我的弟弟每次都用手指一点一点往外抠。
说起来很惭愧,这件事本来是人子应尽的义务,我一次也未做。我后来的身体状态也不良,高血压、高血糖,肥胖得身子很大,只给父亲洗洗脚就弯腰透不过气来。应该说弟弟和弟媳是尽了力也尽了心的。我所能做的,只是每天回去看看,带点苹果、香蕉之类的利便水果,安慰几句,然后回来做自己的事。为了安慰,也为了好记,我送他三句话:
生存就是胜利
痛苦也是幸福
一切听天由命
千年古刹香严寺。后来又加一句“要要不要闹”——就是说你需要什么只管要,不要闹情绪——但是,清醒的时候这四句话不用你教,烦躁的时候他一句话也记不得。
记不得的时候,他常翻报纸,寻找“安乐死”的消息,某个国家允许“安乐死”,某个人“安乐死”得到某国政府的许可,这些消息可以去问我父亲,他必定能详尽告知。他的晚年是在痛苦希望与期望“安乐死”中度过的。
我的爷爷可以将《道德经》背得滚瓜烂熟,父亲唯一可资精神寄托的也是这部经,他一本又一本地抄,抄了就送人。年轻人、老人都送,他想将这份神秘的慰藉分送给所有的人。
他在离休之后,有一段时期爱园林作艺。没到干休所前,在军分区大院我们房前房后,他种花、种瓜、种菜。自己家也吃,但更多的是送人。我们家满院都是菊花。一到秋天,他会买回一平板车的花盆,一盆一盆地移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