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10页)

“算了。我烦死这个话题了。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工作嘛。”

“我无法工作,满脑子尽想着我们那晚做过什么。”

“哦,那我帮不上忙,亚当。听着,我不能再跟你聊了。玛丽·弗林要带她的孩子们过来吃午饭。”

“她现在有几个孩子?”

“四个。”

“哦,总有人的处境比你更糟。”

“那么再见,亲爱的。尽量不要担心。”

“再见,亲爱的。”

在返回阅览室的路上,亚当突然有个想法。他返回电话亭再次给芭芭拉打电话。

“哈罗,亲爱的。”

“亚当,看在上帝的分上——”

“听我说,我有个想法。是关于那天晚上的。你第二天有没有碰巧注意到床单……?”

芭芭拉挂断电话。这是在故意弄得我心乱如麻,他心想。

他往返着打电话,实在折腾累了。感受过大厅里的凉意后,再进入阅览室时,里面的空气让他感到热得透不过气来。穹顶似乎牢牢固定住了陈腐的空气,把它封了个严严实实,罩在屋子上方,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热带酷热的天空;发霉的图书和封面装订,散发出隐隐一股酸味,很像一潭恶臭的东方死水中的腐烂菜叶味。爱坡比阴郁地看了一眼正在忙碌工作的印度人和非洲人,他们身穿条纹西服,衣领还上了浆。

对于再没有想象力的人——爱坡比并非此类——他的生活中也会有那么一刻,命运使他非面对一种出乎意料又不可思议的境遇不可,他全部生命的根基就像一把一直以来总是给他的肢体提供舒适支撑的座椅,他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一屁股坐下去之前根本不必费事确认它是否还在,可当它被悄无声息地突然抽走,受害的倒霉蛋会绝望地感到自己正以惊人的速度,跌入不可知的无限空间。这正是爱坡比此刻的感受,只见他用一块脏手帕擦去额头的汗珠,这些汗珠就像一艘轮船船骨内壁冒出的水滴,提醒有经验的水手,船正驶近赤道线。他看到自己放书和文件的那张桌子,竟一个踉跄呆住了。

那就是方才自己的桌子,没错吧?是的,他认出旁边桌子上放着的邻座的雨衣和宽边呢帽。可他自己的家当却一股脑儿不见了:他的书、文件、索引卡——全都没了踪影。但是,爱坡比倚靠着书架寻求支撑,还用右手使劲揉了几下眼睛,并非出于这个原因。正聚精会神围作一圈,细细打量他书桌的是三个中国人:不是他熟悉的那些身穿美式服装,挥舞高级相机的西方化了的香港中国人,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式中国人,身穿某种灰不拉叽粗布面料做的系腰带的肥大衣服。

主要是他们的态度让爱坡比感觉像是跟过路的野鬼狭路相逢似的,颈后汗毛也竖了起来——一种更像祷告而非密谋的态度,而正因为这种态度更使人莫名其妙,所以尤其令人恐惧。如果他们是在等他,那怎么会背对着他,又为什么低着头、双手交叉放在背后,仔细打量他那宽大的空桌子?这些人的模样,更像是犯了什么罪,在此装模作样地忏悔。

爱坡比觉察到,周围的其他读者并非没有注意到这几个陌生人的出现,尽管看上去大家好像故意装作视而不见,埋头看书头也不抬,其实他们在偷偷地扫视,先是看看中国人,然后又看看他爱坡比。一个学法律的非洲学生坐在他的位子附近,翻了个白眼,好像要说什么,但是想想还是算了,又去继续看书。但愿,亚当心想,他能看到这几个访客的面孔,那样他就能弄明白他们来此的目的。他到底还是怕跟来者打照面,可是怎么说都比蒙在鼓里强啊。要不,是……?如果他开溜,回家仔细想想,晚点,比如说明天,再回来,届时或许他们已经离开,他的书会出现在桌子上,他也会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他站在探索自我心思的岔路上犹豫不决时,突然救星来了。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问:“爱坡比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