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中秋西山夜宴(第7/9页)

张文华喝了一口热茶,借着嗓子通润,侃侃而谈起来。

“我梳理过曾国藩做官的经历,主要有三个阶段,先是他做京官翰林的时候,道光皇帝欣赏他,之后是咸丰年间他练湘军带兵打仗,再之后就是同治时期,他势力威望最高峰的时候,主要涉及到慈禧和恭亲王奕訢对他的评价和使用。一般人看曾国藩,无非就是看他在这三个阶段里,怎么为人处世呗。”张文华说道。

“稍微能够深入一点的,往往喜欢谈论曾国藩带兵打仗的尚拙精神,或者是他内心的坚守和顺势而为,尤其是人生经历过几次大波折之后的醒悟与改变,包括他自裁湘军、裁湘留淮的良苦用心等等。但这些,本质上还是在讨论他的为官之道。如果研究曾国藩,仅仅停留在看政治小说、打听官场秘闻这个层面上,我觉得,太低级了。”张文华又说道。

“有点意思。文华,你继续。”王儒瑶仔细聆听着。

“曾国藩他是个读书人,他为什么要练湘军?他又不是职业军人。而且十几年的时间里,他带领湘军就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消灭太平天国。他是跟太平天国有杀父之仇吗?显然没有,所以动机不成立。我就想着,要去寻找他思想底层的核心动机。你看他的文字记载里,所有实践行动,他都是有理论支撑的。”张文华继续说道。

“后来我发现,曾国藩最抵触太平天国的一个原因,本质上,是他觉得太平天国依托一个完全舶来又变异出来的拜上帝教,把既有的儒家传统完全颠覆了。曾国藩自身的士大夫情结,对这个是完全接受不了的,所以他一定要灭了太平天国,为的就是他内心的那个道统。这才是他的核心动机。”张文华说到自己的学术发现,更加滔滔不绝起来。

“当然在过程中,曾国藩也有建功立业的想法,还有摆脱同僚排挤的诉求,他采取了哪些具体的手段来完成这件事,都是技术层面的考量。就好比我们今天做一件事情,内心深处,总得要有一个根子上的原因,要有终极理想,至于怎么实现,如何区分轻重缓急,这其实也是技术层面上的事情。在曾国藩之前,一千多年的封建体制了,皇上怎么想的,臣子就怎么办。办得成与不成,办得好与不好,过去就一个标准,就是看皇上最后是否满意,横竖都是在自己的那个系统里兜转。但到了曾国藩他们这一代掌权做事的时候,出现了太平天国,出现了外国势力,这些全新的变数,完全没头绪啊。这对当时的士大夫阶层,才是思想层面最大的挑战。”

张文华细细讲来,偶尔停顿,若有所思。

“文华这个说法有点意思,一般人讨论曾国藩,落脚点还在权谋上,毕竟能做到他这样知进退的臣子,历史上也是极少数。我们中国人讨论政治问题,最后都会落到权谋上,老百姓也是乐此不疲。我看那些个电视剧,这个大帝,那个王朝的,全是这些东西。大家伙就喜欢讨论这些,完全不能再上升一个层次,站在全球历史进程中看这些人物。毕竟,这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啊。”王儒瑶说道。

“先生,您是站在学术的角度看历史人物,但大家对曾国藩为官做事上的修为感兴趣,也在情理之中。谁都想从里面找到人生指南,这是绝大多数人的诉求啊。”杜铁林在一旁说道。

张文华正好接着杜铁林的看法,说道:“里面自然涉及到很多人情世故,我们在看这些历史记载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身份带入。好比,我们勉励自己要学曾国藩,要守拙,好像挺高尚的。但嘴巴上说要学曾国藩,但实际上自己心里的那点小心思,那些个自以为是,更像是左宗棠、沈葆桢,甚至是年轻时的李鸿章,多少是有些骄纵的,做不到真正的‘拙’。或者,还会不自觉地自比曾国藩,觉得我们也能像他那样既有能力,又有气度。实际上,我们都是把自己过于放大了,在当今社会情形下,我们的专业范围更聚焦,但也更狭窄,事业的范围远比不上当时那些历史先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