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牛河 他能做到而普通人做不到的事(第2/9页)

深绘里来到马路边,疾步朝车站方向走去,一次也不曾扭头回顾。牛河在晒得发旧的窗帘后目送着她的背影。等到再也看不见在她背后摇来荡去的绿色挎包了,他像爬行般离开相机前,靠在墙上,等着正常的力气回到身上。将七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大口。但香烟全无一点滋味。

力气总也无法恢复,手脚上麻痹感长留不去。待回过神来,他体内生出了奇妙的空白。那是纯粹的空洞。那块空白意味的只是欠缺,大概就是无。牛河瘫坐在自己内部生出的陌生空洞里,无法起身。感觉胸膛隐隐发痛,正确表达的话,那并非疼痛,而类似在欠缺与非欠缺的连接点上生出的压力差。

他久久地瘫坐在那空洞的底部,背倚着墙壁,吸着滋味全无的香烟。这空白是方才离去的少女留下的。不,也许并非如此,牛河想。这或许原本就存在于我的内心,她只是向我提示了它的存在。

牛河意识到,这个叫深田绘里子的少女名副其实地震撼着自己的全身。由于她那坚定不移、深邃锐利的目光,不单单是躯体,牛河这一存在从根本上受到了震撼。宛如一个坠入热恋的人。牛河平生还是头一次有这种感受。

不对,这绝不可能,他思忖。我为何非得恋上这个少女不可?这个世上难道还有比我和深田绘里子更不般配的两个人么?甚至不用去卫生间照镜子。不对,不仅是外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任何方面恐怕都没有像我这样与她相差万里的人了。他也不是从性的角度被这位少女吸引。就性方面的欲求来说,牛河每月只要一到两次,找熟识的妓女便足够了。打电话喊到宾馆房间,交合,就像去理发店理发一样。

这可能是灵魂的问题。思前想后,牛河得出这样的结论。深绘里与他之间发生的,可谓灵魂的交流。令人几乎难以置信,这位美丽的少女与牛河从伪装过的望远镜头两端凝视对方,在幽深暗昧的去处理解了彼此的存在。虽然为时极短,但他与少女可以说是相互展示了自己的灵魂。然后少女转身离去,牛河被孑然一身抛在了空空的洞窟里。

这位少女知道我从窗帘缝隙中用望远镜头偷偷观察她。肯定还知道我曾一直跟踪她到站前超市。当时她一次都不曾回头观察背后,但无疑知道我的存在。尽管如此,她的眼神中并没有流露出责怪我的样子。她在遥遥的深处理解了我。牛河如此感觉。

少女出现,又离去了。我们从不同的方向走来,路线偶然交叉,目光瞬间相错,随即又朝着迥异的方向离去。我大概再也不会遇到深田绘里子了。这是仅此一次不可再得的际遇。就算能与她重逢,我又能向她索求什么更甚于此的东西呢?我们如今再度站到了遥远的世界两端,而哪里都没有将彼此相连的语言。

牛河倚着墙壁,从窗帘缝隙间检视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也许深绘里会回心转意,又翩然归来。说不定会想起有重要的东西忘在了屋子里。可是少女当然没有回来。她是下定决心去别处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再也不会重返这里。

这个下午,牛河是被深深的无力感包围着度过的。那无力感既无形状又无重量。血液的流动变得迟钝。视野笼罩着薄薄的烟霞,手脚关节慵懒地吱嘎作响。一闭上眼,肋骨内侧便感到深绘里的视线留下的疼痛。那疼痛犹如不断向海岸涌来的执著的波涛,来了又去,去而复来。不时深重得令他必须皱眉。然而同时,却带给他一种之前从未体味过的温暖。牛河觉察到了这一点。

妻子也好两个女儿也好,中央林间院子里有草坪的独栋小楼也好,都不曾给过他如此的温暖。他心里每每藏有还未化开的冻土,始终伴随着那坚硬冰冷的芯打发人生,甚至不觉它的冰冷,因为那对他来说便是“常温”。然而深绘里的视线似乎——尽管是一时地——融解了那坚冰般的芯。同时,牛河感到胸膛深处开始隐隐发痛。之前大约是芯的冰冷麻木了那里的疼痛。这不妨说是精神自卫作用。但如今他接纳了那疼痛,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欢迎它。他感觉到的温暖是与疼痛结伴来访的。不接纳疼痛,温暖也不可能到来。就像以货易货的交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