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孤屋(第4/6页)

“就有那么一种人——这种人也许是这个时代的特产,也许已经流行了二百年——他们自视甚高却又一事无成,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一肚子埋怨,整天有说不完的厌恶和痛苦,就是不想和老婆好好过!他们的理由就是世界庸俗,谁都不能理解那份鸿鹄之志,骨子里却自私懒惰,还是胆小鬼!说白了他们也并不比天天谴责的对象好到哪里去,也蛮能做些脏事,乱搞妇女……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们的理由比别人多出一万倍,干了坏事还满嘴是理!说到底这一套都是学来的,是潜移默化中形成的,是另一种概念化的生活对他们的伤害,是一种理念的顺从者和实践者:问题是他们从来不敢承认这一点。所以千万不能听任他们,别看有时候说得很玄,连自己都听不明白……我和你男人,说白了都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一群家伙!”

这番谈话造成了严重后果,让梅子深以为然。我事后想象她当时洗耳恭听的样子、瞪着那双可爱的杏眼专注盯视对方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而我作为她的丈夫,却对自己东部的事业给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倒是越发难以说服她和她的一家。我的形象被那个家伙进一步歪曲,他却把自己摆在贬损的对象中,非但不能伤害自己,还显示了深刻解剖的勇气!剩下的答案就是:我才是一个伪君子,一个真正的坏蛋!

凭这个人的深度与知性,还有我们这一代共同经历的痛苦、我们的际遇,他不难体味一个男人的选择、这种行为的全部复杂性。可惜他并没有这样做。这种简单和武断伤害了我,也伤害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面对这些辛辣的指控,一直在心里据理力争。我知道他故意混淆视听,是成心要这样干的,只是不明白他的真正目的——为了讨好梅子和她的一家吗?似乎不必;为了进一步增加我的困厄、使我的生活愈加艰难?可这样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时下的凯平就多少面临了类似的困境:被追究被指责,日甚一日,而且还要深陷亲人的围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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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凯平面前还有多少坎坷,他怎样做才能坦然面对那双眸子!我想对他说:时光是这样短促又是这样漫长,只要决定了就快些吧,千万别再耽搁了……我多次想对他讲述与梅子自相识到现在,我与她一家人的冲突、我所忍受的折磨、我们两人所经历的全部故事。未来的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这要等待一种感情慢慢陈旧下来,就像坐等一棵植物从生成到衰老,它的整个过程。你也许会发现,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没有生成,所以也不可能长大,它甚至还不是一株忍受摧折的幼芽。彼此怀疑、质询,让两人之间徒生烦恼。我甚至要告诉你,将来会有许多东西使人不堪忍受。我现在只想说,再一次说:我们所热烈期望的什么也许并没有生成,从一开始就没有生成。我们将要面临的,极可能比预想的这一切还要艰难十倍。

凯平,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想告诉你,所谓的“爱”包含了多少冷峻而复杂的内容。当岁月将人一层层剥蚀,彼此裸露出内质,巨大的差异就会惊人地显现出来。比如我,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丧失了希望的人——到现在才明白,我这种人是不应该将对方拖入这份生活的,这有时真的像是一种折磨,是敷衍……是无穷的遗憾。

想到这里我会觉得亏欠她很多。我会永远为此而责备自己。我和梅子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的热烈和纯真,平实和质朴,反而让我觉得可望而不可即。我在漫长的苦难的生存中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人,许多时候陷入莫名的焦虑和紧张之中。我只想走出这种恐惧,陌生的恐惧。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她属于这座城市,我却丝毫也感受不到这里的温热,最后也没有得到它的收留。我待下去只能忍受无边的煎熬——我实在是捱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