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二春(第7/14页)
随着我在课堂外与学生的交流更频繁,我发现这种模式多么有用:每当有敏感话题,我们就用中文。这让我惊讶,因为英语本可作为我们的秘密工具——在校园外,几乎没人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用它来讨论上述话题是最安全的,不怕有人听到。但即便在这么一个拥挤的餐馆里,说到关键处,我们转向中文,我们谈到政治,或者性,或者我们和学校的关系。即便最好的学生也经常这么转换语言,尽管他们的英语比我的中文好得多。
终于,我意识到,那惧意,不是说怕别人偷听。关键是他们要觉得舒服自在,因为那些带有不确定性的话题,用他们的本国语言来处理更容易一些。但我也察觉到,真正的惧意,他们真正怕的,是他们自己:几乎所有的限制,都建立在他们自己的头脑意识中(自我审查)。英语是在学校里学的,是以它就跟这个教育系统不可区分,跟学校的政治管治紧密联系。当他们说英语时,警钟会自然在他们脑中敲响——这是门学校语言,也是外国人的语言,这双重的背景下,他们已习惯于谨慎了,无论是想,还是说。一旦我发觉到这些限制是内在的,我开始想,对于那些坏干部来说,情形是否也一样。也许,他们只是存在于好干部脑子的一个角落里,一种烦人的畏惧,抵消了每个人的良好意图。
那年春天,几个男学生决定要起英文的姓氏。外国老师们都有中文的姓,中国学生凭什么没有英文的?
我是在某天批作业时开始注意到这个趋势的:谁是这个乔治·贝克·弗罗斯特(George Baker Frost)啊?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他骄傲地用大字把大名满满地写在作业纸上端。
我看了作业,发现是乔治写的,他是班里最自命不凡的学生,长得很帅,体育也是最好的。他也是个潮流引领者,很快我开始收到威廉·福斯特(William Foster)交来的作业,这个原本叫威利的家伙跟风把自己升级成了威廉·杰弗逊·福斯特(William Jefferson Foster)。没过多久,威廉·杰弗逊·福斯特说服了自己的女友改名叫南茜·朱尔(Nancy Drew)(译注:美国著名侦探小说和游戏的女主角),这是亚当出的主意。接下来,作为班长的莫无法容忍旁人眼中的缺陷损害自己的权威,开始寻访英文姓氏。他向我寻求建议,很快他的作业签上了莫·莫尼(Mo Money)的大名。
一些男生答应帮助我和亚当提高方言水平,当我们开始在闲谈中使用新学来的词句时,学生之家的人可高兴了。黄能(音译)自豪地说:“你现在是真正的中国通了!”
系里发现这个新动向只是个时间问题,乔治·贝克·弗罗斯特在一天课间把我拉到一旁,作为党员,他跟上边显然有些联系。
“英语系不让我们教你那些词。”他说。
“那些龟儿子,”我用中文说,“他们真牙刷。”
乔治笑了,朝身后扫了一眼。重庆方言里,说某人牙刷是很尖刻的骂人话。在四川其它地方,这个词完全没什么含义,可不知为什么,在东部江岸这个词当作形容词使用,有着很强烈的暗喻。它或多或少是你没用的意思。“我们得小心点,”乔治说。
我本想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我还是笑了笑,点头同意。
“也许你离学校太近的时候可以不说那些词儿,”他说,“不然他们会找我们的麻烦。”
我们商量好在教学楼附近搞个停火区,不说方言,不过这种限制不可避免地失败了。这是个危险区——-叫人牙刷比唱圣诞赞美诗更大逆不道——很快,对上边共同的看不惯让我们和学生们更接近了。这时,两种语言的往来交流已经彻底失控了。自打第一学期我们学了乔纳森·斯威夫特之后,学生们就迷上了“yahoo”这个词。它发音像中文,实际上还有点像“牙刷”,yashua。不管什么原因吧,学生们经常说“yahoo”,更可爱的是,他们中许多人的四川口音容易混淆f和h的发音,结果发音成了“yafoo”。黄凯(音译)也是这么发音的,这算是他第一堂英语课。经常,我到学生之家来吃午饭时,他抬头看见我,严肃地喊道:“Yafoo!”作为文学教师,我觉得这也许是我最骄傲的成就,我知道斯威夫特要是能看到这个两岁的中国娃娃穿着开裆裤跌跌撞撞地走路、管老外叫yahoo,一定会激动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