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6/18页)
【苏鹿】,2014
我们同去加州的那一日,正是仲夏时分。飞机穿透阳光,穿透像冰一样又蓝又薄的天空,林家鸿坐在我身旁。我把舷窗打开,云好像雪山一样,浮在我们四周,硕大无比。江琴为我们叫了午餐,美国飞机上的午餐难吃得要命,汉堡里面还放了许多我最讨厌的酸黄瓜。梁超在我身后专心致志地切水果,简意澄依偎在张伊泽身上不断地撒娇,惹得他直咧嘴,一面切水果一面嘟囔“尔康——”“紫薇——”于是我看着他们微笑起来。
阳光孤独地洒下来,照得我眯起眼睛。我靠在舷窗上,顿觉日子悠长而美好。小时候外婆对我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我每次都在想,飞机温柔地穿过天空的时候,地上会不会已经过了百年千年,有人垂垂老矣,有人死去,万物消亡,沧海桑田。
我这样想的时候,林家鸿就会不识趣地过来煞风景。他最近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观今夜天象,知天下大事”。空虚的女人穿丝袜,寂寞的男人三国杀。我看他是打三国杀打多了,索性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作“妖道”。他此时以为我睡着了,在一旁嘟囔着,“你怎么又睡了,看你印堂发黑——”
“叫醒我要口令。”我半眯起眼睛。
“——妖道。”我能想象到他一副无奈的表情。
“聪明。”我关上舷窗,飞机里就立刻变得黯淡了,墙壁上被照射出一个个摇晃的光圈。我打开那盒从机场上买来的意大利面,“我看你就是三国杀总赢不了我,怨念太重。”林家鸿肯定地说。
“滚蛋。”我头也不抬地继续吃。
一提起这个他就莫名其妙地得意扬扬起来,“实力挑战经典,王者绝非偶然。苏爷,你和我单挑还是too young——”
“脑残。”
“——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
“脑残非主流。”
然后我们开打,打完我继续消灭那盒难吃的意大利面。
我们踏上洛杉矶的那一天风很大,棕榈树铺天盖地,阳光猛烈到把整个城市变成了曝光过度的胶卷。四处都是忙忙碌碌的行人,西班牙语、俄语、德语,北京话、粤语,夏天晒在皮肤上,像是海边的砂石一样粗砺。空气里椒盐烤虾的味道,熟到快要腐烂的热带水果味、烤烟味、游泳池里的消毒水味、赌场里新鲜钞票的味道,不分彼此,藕断丝连。我站在酒店的阳台上,江琴靠在一张床上揉着眼睛。楼下弹吉他的流浪艺人唱着悠闲懒散的美国小调,你要经过苍老才会显得更加年轻,你要经过寒冷才会知道春和景明。
酒店的阳台是互相连通的,所以我能看到梁超从两个房间以外高大的花盆后面走出来。他戴着棒球帽,打扮懒散,眯着眼睛打着哈欠,好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流浪歌手,或者是一个最讨厌写诗的诗人。“嘿,”他揉了揉眼睛,朝着我懒懒地微笑着,“你也出来晒太阳?”
“嗯,”透过仲夏的太阳,我看着他。别人告诉我他有点健忘,他的眼睛混沌不清。我总觉得岁月善意的为他掩盖了很多事情。有时候我有点羡慕他。
“我以前见过你。”他扶着栏杆,往下看着加州流动的车水马龙,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沉思。
“你每天都能见到我。”我觉得他这句话是句无聊的废话。
“我是说你还没剪头发的时候,我在学校里见过你。我记得那时候你挺漂亮的,后来你剪了头发,他们都说你是T,”他背对着我,棒球帽的帽檐冲着我,是个什么球队的标志,我不认识。“我觉得如果你是T,就是我见过最漂亮的T了。”他的尾音被潮热的风吹散在空气里。
“哈哈,是吗?”我笑一笑,只是因为觉得他说T的那部分很有趣。但是他这段话已经对我说过至少五次了。别人告诉我他有点健忘。我迎着整个洛杉矶的风,试图把栏杆上的一块凹凸不平的疤痕抹平。“如果你是受,大概也是个漂亮的受。”